“兒臣清楚的很,當君王受人蒙蔽,做出不適宜的行為時,臣子有權提出異議,并勸告君王收回成命,何況兒臣是父皇的兒子,更要直諫。”
他目不轉睛地對上錢皇后,也是他數年來第一次,以決然態度正視他向來畏如虎狼的繼母。
錢皇后反手又是一個耳光,“混賬,天子威儀豈能容你冒犯,圣上自有他的打算,休要再胡攪蠻纏!
凌睿鼓舌,舐去滿嘴的血腥味兒,孤傲地看著她:“國公受難,正合母后心意了?”
“你今日醉得不輕!卞X皇后向吳正道:“勞駕吳統領派人暫送他去鳳棲宮,打幾桶冷水,好好給他醒醒酒。”
吳正猶豫一下,順從地應了:“卑職遵命。”
……
“這回可有好戲看了啊!睒s王一座小別苑內聲歌艷舞、花團錦簇,舞姬們穿著酥胸半露的衣裳,姿態婀娜翩躚,訴不盡的風韻。凌鈺斜靠在矮榻,享受著美麗侍女剝得光溜的荔枝,滿眼迷醉。
鄰近凌鈺的屏風后隱著一人頎長傲挺的身形,那人不動,投射出沉靜冷暗的影像。
那人未回應,凌鈺便興意闌珊,擺擺手示意歌舞姬退出大廳。
等人散盡后,凌鈺沖屏風后挑挑眉,不見慍怒,也未質問,不重地擊了下掌,像在給誰打著暗語。
屏風后那人依然端立不動,冷如不化的寒冰。
在凌鈺擊掌后約十數時間,一位珊瑚綠百褶衣裙的女子從大廳后堂走出,女子身段秀長,腰肢纖纖面容俊俏,一對杏目水靈動人,如一潭清澈見底的碧湖。
佳人此時,卻帶著幾分膽怯,屏風后那人似乎感應到女子那份驚慌,本是凝固的剪影一動。
這點細微動作看在了凌鈺眼中,凌鈺故意聲色不露,向女子道:“林兒,侍候貴客喝茶。”
林兒應了聲“是”。
屏風后,一只拳頭悄悄握起。昔日低微卻驕傲,柔弱卻自立的賣花女,如何被迫成為他人權勢下的一枚棋子,失去了自由尊嚴。
他不知林兒到底是在怎樣的狀態下,與凌鈺簽訂了終身契約,此世為凌鈺奴從,但他相信這并非林兒本意,他也曾問過林兒,可僅有的一次問詢,她選擇沉默。
林兒從桌案上斟了茶,斂目轉入屏風后,一抬眼,便見少年靜湖般的目光灼灼在她身。
她大感意外,忙一斂裾,局促地喚道:“慕都督!
當初慕晨大義滅親,親自揭發了慕家惡行,欽差奉旨徹查慕家,查出慕家不僅勾結匪寇行私人之便,更是殘害鄉里,草菅人命。案情報于天子,天子大發雷霆,即下令捉拿慕家相關涉案人等交刑部議罪,病中的慕晨養父從丫環口中聽到真相,一口氣沒上來便下了閻王殿,涉案的幾個慕家兄弟被判斬,遣散家眷,沒收不法財產,短短時日,囂張一時能人輩出的半桿子皇親國戚慕家,興于白手,毀于傾刻。
慕家腐敗,直接牽連到錢皇后受凌南冷眼,險遭議處,但錢皇后是個聰明人,即時向圣上請了罪,并下了罪已書告罪天下,吃齋念佛兩個月為慕家贖罪,當皇后的做到了這地步,凌南漸漸也就消了氣,對于慕家事不再提起。
慕家倒臺受益最大的是慕晨,他不僅未卷入慕家劇變,反而更受凌南重視,穩坐少欽司頭把交椅,養得他權勢驚人,日益威重,在京中風光無兩。
站在屏風后的慕晨一抬手,示意林兒不必多禮,從容接下她手中杯盞,淡淡問道:“最近,可還好?”
“勞都督掛心了,林兒一切如常!绷謨红t腆回道。
得她一個“一切如!,慕晨暗暗放下繃起了心弦,當她的自由遭受束縛,繩索握在他人股掌,他所期望的,只是她一句“一切如常”。
他點了點頭,雖眼神不動,她亦欣喜。
這時凌鈺懶洋洋道:“林兒便跟慕都督說說,最近在王府都有哪些好玩事兒吧,省得大都督不放心呢!
“王爺待林兒很好,請都督放心!绷謨褐雷约涸诹桠暷莾撼洚斨裁,凌鈺逼她簽下賣身契約,為的不正是用她來脅迫慕晨,讓慕晨為他效力么?
林兒本是性情高傲的,若她無牽無掛單身一人,必然不會叫慕晨受人擺布,可是她不能無視同樣賣身于王府的爹爹的生死。她已虧欠了慕晨太多人情,不敢再讓他為她擔驚受怕。
“安心些,過不了多久,我還你自由身,親自接你出府!蹦匠科届o地說著,無人可知他負于身后的那只手,握如鐵鉗。
“林兒謝過都督。”林兒一委身,朝慕晨行了謝禮。
“好了林兒,你可以下去了。”凌鈺語氣輕柔,像武者輕輕擦拭他最趁手的殺人兵器。
“是!绷謨汗е敻嫱。
等林兒回入后堂,凌鈺才笑著對屏風道:“不知涼勝一案,都督打算如何審理?”
慕晨腦中滿是林兒的身影,回復得有些漫不經心,“少欽司同時接手了澤恩寺一事,地方少欽衛已經行動,大力尋找盛王所在,這事還須卑職親力親為走一趟,對于涼勝的問審,已交由副都督辦理!
“就是那位鐵面無情認理不認人,綽號夜叉的副都督?”凌鈺說著便笑了,“夜叉最擅刑審,最能折騰又最不致人死命,這么一來,本王覺得涼勝那身硬骨頭,八成得廢了!
“圣上派卑職去處理盛王一事,可見他老人家是有意讓國公栽在夜叉手上,呵,圣上是有多恨國公呢。”
不知情的,當真以為涼勝是觸犯了國法才受押,像凌鈺這種在背后操縱,慕晨這種深度參與的人自然明白涼勝罪在包庇疑犯、謀害皇妃,再厚的功勞薄,在觸動皇室忌諱后都將成為廢紙一張。
尤其,那件事是凌南耿耿于懷了十多年的心病。
涼勝交由少欽司審理,其余從屬一律關押于刑部待罪,凌南暗中也已派下私密衛士,對十年前舊案展開調查。
凌鈺欠了欠身,急切問道:“那以都督之見,父皇是想搞死涼家,還是只想讓他受個教訓呢?本王擔心的是父皇與涼勝終究有幾分私人交情,且淑妃是背叛了父皇為他所不恥的,目前了塵又死了,他還會為了一個他恨不得一殺為快的瘋妃,而斬殺功臣么?本王怎么覺得他圣旨所列的罪名那么輕呢?”
慕晨無聲一個冷笑,“殿下莫急。圣上留有余地,本就不想一刀砍了涼勝的。”他又道:“但是,想問成個什么罪,砍涼家幾人,還不是全看法司如何審理么。揣測圣上意思,少欽衛自當保守些審理,再交由圣上定論,不過按殿下意思,涼勝十成是沒命了。”
凌鈺聽后笑容一綻,安心臥回了矮榻,“倒也不用問成個誅九族什么的,涼家凋零,總共就那么幾人,但涼勝與他女兒必須得死,此事全仰仗都督了!
“以卑職之見,借律法斬殺涼陌川,有難度!蹦匠康溃骸八莻傻子,而圣上又最看重聲譽,就算議定滿門抄斬,涼陌川也極可能承蒙特赦。再者,還有個慧王殿下為涼家奔走,聽說今日他咆哮宣殿,吃了娘娘耳光,捉回鳳棲宮潑冷水了!彼攘丝诓,心愛女子親手奉上的茶本是香甜,此刻竟是苦澀。
“不說那廢物,”凌鈺道:“涼勝不死本王難安,罷黜徒刑流放統統不要,他必須得死。”
“所以殿下一心要拉上涼陌川,”慕晨道:“因為涼家有一面免死金牌,非謀逆大罪皆可免死。只有拉上了涼陌川,涼勝才會將免死權讓給女兒,否則……”
“所以此事必須做大,”凌鈺陰森森笑了笑,“說不定,可以在盛王那頭,做些手腳呢?”
慕晨心頭一重,卻不動聲色地淺笑,頷首:“希望能如您所愿。”
將入夜,沒征兆地突下大雨,馬上那十人一身濕衣,頂風冒雨,進入一座位于晏州境內的落云山。
凌肅之所以取道此地,是為了躲避埋伏在回京之路上的各路殺手,出其不意,F今凌肅頂著弒師的帽子,心里有點兒底的都知道他必會想方設法趕回京城,澄清傳言并自證清白,凌鈺與錢皇后怎能不在他回京時痛下殺手?一旦凌肅身亡,還能將他的死,推在澤恩寺那些嚷嚷著要為了塵報仇的出家人身上,畢竟那些人聯名簽誓言書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風驟雨疾,打得人睜不開眼,此時已近深夜,無法行路,凌肅在一處拱石下招招手,叫停了隊伍。巨石天然如傘,石下開闊,可讓數十人容身,方便他們暫時避雨。
可幸漫天飛雨,石下卻有一片是干爽的,正好可以用來宿營。落云山是荒山,無路,又逢大雨突降,凌肅不得不放棄連夜趕路的原先計劃。
十人找了干地,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還好包裹是油布的材質,里面的裘衣沒被淋濕。他們此行隱蔽,不適宜生火烘烤,幾個大男人便脫了濕衣,光膀子披裘衣坐在巨石下取暖,商量著瑣事。
“殿下,衣服換了吧,會著涼。”常青為凌肅取來包裹中干凈的衣裳,雙手呈向他。
凌肅站在巨石的風口處,冷風夾著冰雨,兇狠地拍在他臉頰,他似乎感覺不到冷與痛,就那么挺直佇立,遙望京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