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勝負手立在她對面,久久無言。
她為報恩與丈夫自相殘殺,沒什么不可;凌肅為母親報仇,與恩人自相殘殺,也沒什么不可;他為了保護在意的人,致瘋淑妃,圣上因為疑心淑妃不軌,便一心要鏟除那個男子……淑妃因為圣上殺害她師兄對他懷恨在心……所有人都曾無辜無奈,所有人好像都沒有罪,但命運就像一個天大的圈套,誰都知道,偏偏誰都逃不了。
“是否直到將我打入泥底,你才滿意?”涼勝未等到她回答,自嘲地笑道:“好,明日我便向圣上請命,廢除我定國公頭銜,貶為庶民,她們幾人愿意跟隨的,咱們回老家種地,不愿的,便分些家當自謀去處。而你……”他背開身去,沉重地閉上雙眼,拳頭微微握起,“必須從此消失。”
……
涼陌川“縱馬”過度,在凌肅之前睡了過去,已到丑時,寢殿內外萬般寂靜。
她睡的極香,夢里她皺眉頭噙微笑,還時不時咬咬手指呢噥兩聲,凌肅就那么枕手看著,忍不住拂過她挑起的眉頭,從眉心至眉尾,一點點地平撫過去。
“天生是個不安分的夜貓子,這樣闖進來,著實叫我心慌呢。我對你爹做了那樣的事,當有一天你清醒了,會怎樣看待我?會不會殺了我?可即便你不原諒,我也必須給娘一個交代,這是一個做兒子,對此事起碼的態度。你啊,傻了真好,不用再勞神這些,但你放心,即便報復你爹,我也有個分寸的。”
腳步亭亭而來,挽心走入內室,恭敬地站在床榻前,機靈地審視主子眼色,“稟殿下,一隊侍衛去府外捉蛐蛐挖蟬了,完不成任務真要殺頭么?”
凌肅一聲失笑,“此事娘娘說了算,本王不操心。”
淑妃連殺只螞蟻都不敢。
囁嚅半晌,挽心又道:“殿下恕奴婢多嘴,世女深夜在此不合適,若叫人傳了出去茲事體大,還是快些送走的好。”
“多謝你出手,不然叫常青發現了,指不定出什么大亂子。”凌肅曲膝坐起,順手撣了撣睡皺的袍子,目光清亮地看向挽心,“在這王府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現在王府護衛規制初定,我的人須得些時候才能慢慢滲入進來,在這最初期,可要辛苦你了。”
挽心蹲福道:“殿下言重,奴婢承蒙殿下相護,若不是您力爭,奴婢還被干爹罰于苗圃做苦工,又豈能服侍殿下左右,與殿下一榮俱榮?”
凌肅一笑應對。
次日,涼勝的請辭奏折上達凌南,留中。
早朝上,凌肅當殿呈請圣上削去涼勝定國公頭銜,文濤首當其沖附議,接著,有近四分之一朝臣附議,圣上大怒,喝了一聲“此事朕自有打算,眾卿不得再提”,退朝而去。
臨走時丟給凌肅一個氣恨眼神。
御書房,侍衛宮人及婢子們退避三舍,凌南有話與凌肅密談,一干人等不得靠近。
只有父子兩人的御書房內,氣氛緊繃如隨時會斷的弦,凌肅俯首跪在正中,無人可見他牙關緊咬,雖萬般糾結,終要走出這殘酷一步。
他不說話,只聽著上頭龍威赫赫。
“近來涼勝屢遭人彈劾,朕護他至今,昨日順你的意削了他的職,算是給他一個教訓,敲打他今后行事當潔身自好,沒有左相之權,也是避免將來江微被捕他鼎力相助。你當朕不知西施樓之事后由少欽司接手,與他無關么?涼勝政敵們自然要裝作不知,好落井下石,朕以為你參奏涼勝,是想以進為退,看清朝臣動向,查看國公一脈忠誠,咱各有所得。可你今日,提議廢黜定國公之銜是何意,為何事先不同朕商量?”
天子有天子心思,寵一個人久了,便要為他制造事端,予以他打擊,好讓他將來辦事更小心謹慎以、盡職盡責。再則凌南也有看涼家父女不順眼的地方,便趁機大棒加身解解閑氣。在凌南的以為中,凌肅此舉的用意是查探涼勝在朝一脈的虛實,算是對涼勝的一種刺探,政敵們可不管他父子玩什么把戲,該踩就踩,將礙眼的大石頭撬開便好,損一人,三方得利,大家何樂不為?凌南哪里敢想,凌肅一向與涼勝交好,處處恭敬著保護著,突然對付涼勝的真正的用意,竟是實打實的報復。
“凌肅啊凌肅,你可知國公一倒,將會損失你多少勢力?昨日朕收了左相金印,今日便出事端,與他走得近的,經他之手提拔的,他予以恩德的,已經有人在對他們下手,羅織罪名無事生非,企圖將他們斬草除根……”
“父皇恕罪,”凌肅打斷凌南的話,一抬頭漠漠地說道:“父皇不用擔心,兒臣自有兒臣打算。兒臣以為,這是將涼勝私底攬進兒臣囊中的最好機會,讓國公一脈,成為盛王一脈。朝臣們都那么回事,望風做人,只要他們不想離開朝廷,便會尋個主子依附,國公的門生為了避免五哥七哥的人馬窮追猛打,目前最好的辦法便是加入一個陣營,而他們素來與五哥七哥對立,以國公馬首是瞻,與五哥七哥結了太多的怨,依附他們不僅不會受到重用,反倒會受猜忌。兒臣只要在他們焦頭爛額時拉他們一把,即便他們會有人懷恨兒臣對國公所為,也唯有與兒臣一脈。再說,兒臣雖想拉涼勝下馬,但私下仍有情分,國公知道怎么安排善后。再有,父皇您看出兒臣是投國公之石,問諸臣之路,父皇皇恩浩蕩,我朝人才濟濟,國公門生中,想必也有人與父皇同樣看法,若眾人知兒臣在試探,只會與兒臣更加齊心。”
凌南大氣一抽,想不到凌肅小小年紀已有這般見地,涼勝果然慧眼識人。
“可你今日,為何還要奏請廢黜涼勝定國公之銜?朕已停了他左相職權,國公頭銜是朕感恩他為國建功的獎賞,以勵萬民為國效忠,是為舉國表率,昭示我皇室恩澤,非大錯不可輕易剝奪。凌肅,”凌南陰沉地向他一指,“你到底意欲何為?”
凌肅眼底一深,手指漸曲,摳在了地磚縫中,淡淡道:“身在高位不勝凄寒,國公操勞十幾年,也是時候退出了,他只有退出,才能在種種糾纏中得以全身。父皇疑心他,五哥七哥黨翼無不想置他于死地,江微在逃,他仍念著舊情,無視世女為他而與師父決裂的苦心,他若要保下江微事情又如何?所以他必須走,為了他,為了涼陌川。”
這么說起來也有幾分道理,但凌南總覺得事情不簡單。
凌肅接著道:“若父皇擔心他削職后,人身安全無法保障,只須下旨,令他永世不得再涉朝堂,不得參議任何政事,使他的存在對政敵們失去意義,如此,必不會再有人對他下手。”
凌南看著埋首的凌肅,不知因何,覺得胸膛一涼,像一塊冰,一點點從那兒蔓延過去,為兒子今日的決然,為他清醒至冷酷的思維。
且當凌肅的所為是想保護涼家,保護的方法有許多,他偏偏選擇了最干脆激烈的一種,凌南相信凌肅確實是在保護涼家,因為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
或者,凌肅打壓涼勝,為的是奪下涼勝手中的人脈,再次立威于朝堂?不會,做父親的,更不愿相信是這十年的成長,改變了幼時善良純厚的兒子。
所以在凌南的認知中,凌肅此舉的確、也必然是對涼家的一種保護。
可凌肅心中苦處難言,他為替母親報致瘋之仇,不惜動了他敬如父親的恩人與師長,用恩人一手培養出的審慎頭腦,計劃著親手將恩人從云端打入深淵。
他與涼陌川本就不被祝福的緣分,或許從此,便斷了吧。
他深深吸氣,壓下胸中激蕩的苦意。
“定國公之銜不可廢。”凌南眉頭稍立,似在忍怒,“你若再擅自提議,朕可不饒你。”
凌肅遲疑一下,順從地應聲“是”。
“自作聰明,真想賞你一頓好打。”凌南自認為談話該到了尾聲,悻悻執起案上一份奏折翻看。
凌肅一抬頭,可能是瞠目的幅度太大,無意瞠痛了他受傷的左眼,幾乎下意識“哎呦”一聲,捂了捂傷眼,小表情好不無辜,“父皇要罰兒臣,兒臣恭領便是了。”
凌南的眼光直直落在了凌肅的烏青眼兒上,“忘了問你,眼怎么了?”
“兒臣不止眼睛,腦袋上還有挺多,覆蓋廣泛,分布均勻……母妃說兒臣像釋迦牟尼……”
“問你誰打的啊?”凌南白他一眼。
凌肅如實回道:“國公家傻女兒。”
“哦,”凌南目光又勾了回來,眼看奏折,狀似無心地道:“打得好。”
“……父皇圣明。”
未時,盛王府暖閣中剛上席,凌肅扶淑妃入座時,常青來報:“世女求見。”
凌肅坐得八風不動,只輕巧地睨了他一眼。
常青面露局促,抱拳俯首。
“本王恕你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