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里,會是我最后一件事呢?”飛魚溫暖地笑笑,話中語氣無盡感慨,眼眸緩緩淡下,不疾不徐地向他們看去:“先解決李添翼。”
涼陌川眼神一冷,往凌肅那兒偏偏腦袋,“此事有勞殿下了。”
凌肅也不含糊,一口干了杯中美酒,抹嘴一笑,“斟滿酒,我去去就回。”
他話落便離座走出海棠間,回身關閉房門,在快速合起的門縫中,簾后的那對男女相對而坐,如夢如煙。
海棠間是西施樓最高等的雅室,由于選材特殊高檔,隔音效果極佳,又是處在三樓,只要安排得當,哪怕在此談論謀反大事都不怕被人竊聽。
涼陌川從凌肅的眼神中看出,他一定知道她是刻意將他打發,因為有些話,連他這個足可信任的朋友,也最好不要聽見。
室內靜默,分明無敵意的兩人對坐,卻將這氛圍渲染地劍拔弩張,連呼吸的輕響都那般敏銳刺耳。
“師兄,可否告之麻子的死?”她松下心弦,手撐桌沿緩緩坐了回去。
飛魚為凌肅杯中斟了酒,如實道:“對比今日我的遭遇,很可笑,麻子是我為了保護李添翼,殺的。”
“那時你并不知寇丹出賣了你,殺麻子為李添翼掃清障礙說得通。”涼陌川神飛物外,手指不安地捏緊了桌角,話在腹中過了幾遍,才終于問出口:“你盜金釵,與你的任務,有關么?”
他頓了頓,凝在酒杯上的目光一揚,微感意外,“我以為你會為了避嫌,而刻意忽視這細節,畢竟小事一樁,你全當作不知情豈非更好。”
“因為我無法說服自己,說飛魚為了盜行成功苦心計算,只是單純為了一只不值錢的金釵,我迫切地想知道,那支金釵對你,究竟有什么不凡的意義。”她咬著唇,克制自己不再深想。
“你最大膽的猜測,是什么呢?”飛魚語氣平平,甚至面容帶笑,無事一般喝著杯中馥郁醇香的女兒紅。
涼陌川頭一回覺出身上一陣毛骨悚然,若說凌肅中毒垂危是她的一場劫,她自會用她的機警穩重慎而待之。而面對那樣的猜測,她緊張地心跳都亂了起來,除了深不見底的畏懼與后怕,再無其他。
“你身負寇丹公主密令回到中原,”她長吸口氣,定定地看著眉目舒展的飛魚,“目的是為了挑動十三騎叛亂,而十三騎極少有大批大規模行動,造成足以禍國的內亂談何容易?再者,十三騎群龍無首,號令十三騎的佐王令遺失,誰可召喚他們全面蘇醒?而你要促使內亂成功,就必須從佐王令,或下落不明的敦親王遺子的方向下手。刑部大牢中的女犯,她腹中所藏的信息應當就是這二者其中之一,女犯為何不避我信息?因為這條信息太隱晦,縱使我向官府說了也無人得知信息中的含義,更因為,她知道這條信息本就與涼家有關,我告訴官府更好,自會有人破解密信,將屠刀直指我涼家——十三騎在朝中的奸細,李添翼。當然女犯并不知李添翼身份,因此才遲遲不肯招供,而李添翼為了隱蔽,也不會貿然向誰坦誠身份,而是暗中策劃將我卷入是非,聯合城中部分十三騎,攀誣國公。當她的信息傳送失敗,自會有另外的十三騎趕來傳遞。”她身子向飛魚那方伏了伏,更近地注視他,一字一句道:“十三騎利用你在國公府的身份之便,將此事交給你做,于是你方,便用假消息欺騙榮王,使他發兵上門搜查紫玉如意,你則趁亂潛入國公書房偷金釵,因為他們想要得到的最關鍵的線索,就在那支金釵當中。”
飛魚好像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只落在杯與壺之間,全程未去看她的神情一眼,只在她的話結束后,他才一挑眼簾,笑了。
“師妹的猜測果然大膽。”他手上懸空的杯子往桌上一擱,“不幸,你猜中了。”
涼陌川直抽一口冷氣,面色與身形無不僵硬著,哽在喉中半晌,才心驚膽跳地問道:“那當中的線索,真如榮王所說,有敦親王遺子的下落?”
飛魚只看著她不說話。
“他是誰?”
飛魚搖頭,“他并沒有告訴我,這等機密信息,怎會不防我?”
涼陌川趕緊追問:“他指的是誰?”
“面具人,陳念紜的心愛男子。”
“那他是誰!”涼陌川一問緊似一問。
事到如今飛魚已不會有半分隱瞞,直說道:“從一開始你的方向便是對的,只是對方太狡猾。”
“你說的是……”涼陌川登時面如土色:“文莫?”
“是,一直是他與我接頭,幸好我被出賣的事沒有擴散,否則,他不會容我活到此刻,但這個消息圣上定已派發于少欽衛……”
涼陌川眼色一深,因為無法確定不敢確定而近乎自言自語,“文莫是面具人,那晚我與凌肅遇刺,只是他事先安排的好戲,為的是向我們徹底洗脫自己面具人的嫌疑,并有重臣在場為他做證……少欽司都督向來清高桀驁,可最近忽然與文相府之間有種微妙關系,莫非慕晨按下文莫的嫌疑,并不是忌憚文相找他麻煩,而只是最單純的,要保住文莫?”思路到這兒便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不可阻擋,“慕晨是慕家養子,六七歲時進入慕府……”
“丫頭,讓你的猜測到此為止吧。”飛魚重重地嘆了一聲,黯然起身,走去拉開了海棠間的木門,看似普通的一扇木門一經開啟,樓下的廝殺聲便沖進了耳膜。
凌肅已挑動西施樓內的亂斗成功,先以亂斗為遮掩,設計李添翼死在這場最高規格的群毆中,誘十三騎圍攻西施樓,屆時,涼勝便會率兵力在西施樓外形成合圍,與樓內的各家勢力聯手,將十三騎誅滅殆盡。
一樓二樓刀光已起,而三樓上仍是安靜著,仿佛毫不相干的兩方天地。
飛魚站在門口,聽著刀劍相斬的叮當聲,“我寫信給李添翼,說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要告訴他,請他務必來一趟,他知道我是烏夷國密使,哪有不來的道理?呵呵,這人渣,早該下去陪他可憐的夫人了。”
身后,涼陌川問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他未回頭,只是苦聲一笑:“該問師妹你,想要對我做何打算啊?”
涼陌川表情一默,嘴角沉沉一勾,輕瞌著眼,密長的睫毛在她雙眼留下一片陰影,遮去她眼中復雜且詭秘的思緒。
樓下的混殺聲漸弱,又一陣拼殺從西施樓外,以極快的速度向中心蔓延而來。
十三騎,動了!
駭人聽聞的殺戮聲,她只是漠然地聽著,全不顧三樓此地的無虞,已經維持不了太久。
她忽一抬眼,正與飛魚四目交接。
他看起來非常期待,臉上的每一個細節,無不跳動著喜悅。
“真是瞞不過你,”她露出一絲詭異笑意,聲音清脆悅耳,一字一珠璣,“我已為你做好了,唯一的,最好的打算——送你最后一程……”
“砰!”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從二樓跌落的那人摔倒在一樓的大廳中。
他胸前插著兩柄帶纓飛刀,飛刀入得極深,只留了紅纓在外,都射中了他心肺要害,此時的他已不能呼吸,呼入肺中的是血,吐出口鼻的也是血,身子不停地抽搐著,不過是垂死的掙扎。
廳中的亂戰在這人墜樓的一霎停止,有人訝異地叫道:“李尚書!”
“是誰對李大人動了手!”
“是你們!”
“是你們的人才對!”
今晚在西施樓聚集著多方暗探,榮王、慧王、兵部與各官府衙門都有出動,遠不止十支,而就在前不久,在十三騎還未行動之前,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速逮捕十三騎頭目,首功者賞黃金萬兩,官至三品!”
那時聲音過后,人們聞聲嘩然,為了高官厚祿,在尚未鎖定“頭目”前便開始躁動起來,先前人們還因為時機不成熟而穩下了,但后來突然有人向二樓某間雅室飛奔,人們見他一動,想必是已確定了頭目身份及所在,于是這一人瞬間牽動了數十人,人人都想升官發財,名額卻只有一個,加上各方勢力各為其主,相見眼紅,現場很快便演化成了一場亂斗。
朝廷二品大員不明不白死了,到時圣上追究下來,參與亂斗的諸家勢力誰擔這個責任?這么多密探暗樁在場,竟然還讓位居九卿的刑部尚書當場身死?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被人隨意一個挑唆,便窩里自相殘殺,連累尚書慘死,無能至此,朝廷與主子們要他們何用?
“十三騎害死了李大人,我們要為李大人報仇!”
又不知是誰一聲大喊,被李添翼遇刺事件驚呆的各家暗探們連忙響應:“誓與十三騎不共戴天!”
“殺光他們!”
“殺光他們!”
……
二樓護欄前,凌肅抱懷而立,唇角一動,那一笑淡雅,帶著幾分迷人的奸詐,長身玉立,姿容絕色。
瞧,諸方人馬摒除敵意精誠團結,刀鋒凝聚一致對敵,這場面,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