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故友的承諾,世侄的誠懇托付,敵得過涼家的明哲保身?
涼勝默然,凌肅正要張口,涼陌川豎起一指,示意他噤聲,凌肅無力地點點頭,長長一嘆。
她尊重國公與江微的感情,尊重他十數年來對江微母子的庇護,尊重他做的每一個選擇。
氣氛肅然沉凝,薄冰般敏感易碎。忽而涼勝面露釋然,笑了笑,拔高聲音道:“飛魚世侄放心,只要有老夫一日在,必護你母親風雨無害!”
嗓音洪亮欲穿,這話不僅要讓飛魚聽清,也要讓那些伏于暗處的人們聽見,這,就是他涼勝的態度,對敵半分不容,對友,以命相護!
他的話過后,西施樓靜到了極點,似乎靜得沒有了人們的呼吸,卻無比清楚地聽見了海棠間內,一顆液體落入酒杯的輕鳴。
“世叔,能得你這句話,哪怕我娘此生無緣于你,也不枉她愛你一場,她若聽見,不知要有多歡喜呢。”
希望她真能聽見。
“今夜一見,可還有其他事要交代?”涼勝稍稍背開臉去,不叫身邊人看見他眼底的淚水。
“國公……”凌肅欲言又止,深切感受到來自于涼家父女,與房內飛魚的情感共鳴,此時,他唯有沉默。
第二杯下肚,飛魚清淚兩行,“世侄不孝,犯了大忌連累娘親,方才的話我問問罷了,這么大的罪行,我豈敢求世叔護佑?這兒很亂,怕擾了世叔清閑,您先回去歇息吧。”
涼陌川與涼勝雙雙一看,涼勝拍拍女兒肩膀,再同凌肅交了一眼,未對凌肅的去留爭執一句,轉了身,清瘦緊挺的背影筆直。
依稀間,涼陌川似見到了多年之前,他手執纓槍,一人一馬于萬敵叢中披荊斬棘,那些年的動蕩山河,任由他縱橫千里。
戰爭,殺戮,都不過是為了保住所愛所護的,而今另一世天地,他要用另一種方式守護。
涼陌川笑了:既然你不肯放手,那么我們彼此,就都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吧。
十數后,門窗緊閉的海棠間內,彩簾后的方桌旁,飛魚與涼陌川凌肅對坐。
飛魚目光含笑,分別為他們斟上西施樓窖藏二十年的極品女兒紅。
海棠間,西施樓,仍處在異樣的安靜當中。
“汪!汪!”坐在涼陌川左側的小紅離飛魚最近,就在飛魚為對方斟酒時,小紅暴跳而起,尖利的爪子從他的腰間一扯而過,這一爪抓破了他衣裳,嘶啦一聲長響。
以飛魚的身手,就算小紅動作再快,也沒可能快到他無從反應,他之所以不應對,是因為他已不想再應對。
小紅從飛魚身旁凌空竄去,落地時已離飛魚丈遠,抓破他衣裳的動作是在它騰躍時空中完成,一蹴而就,無丁點拖泥帶水,在它的爪間,有一只金線繡五毒的圓形香囊。
飛魚執壺斟酒的手一停,這時,凌肅面前的那杯酒剛剛斟滿,他嘴角一勾,盡是釋然。
小紅樂得直搖尾巴,興奮地將戰利品上交主人。
“師兄身上竟帶著這樣精致的香包,難怪氣味過了一夜都不曾散去。”涼陌川無心嗅了嗅香包,訥訥地送與凌肅打量。
飛魚笑道:“讓師妹見笑了。”
凌肅將香囊捻在手中,因為小紅用力太猛,尖爪割破了香囊表面,露出了里面香料,看著頗為眼熟。
“香囊破了,介意么?”
飛魚只笑不答。
“那我不客氣了。”凌肅說著便撕開香囊,將填充物倒在桌旁,手指劃拉兩下,從中發現了一些比綠豆更小的褐色顆粒物。一見后,當凌肅再看飛魚時,眼中便多了幾分難得的訝然,對他刮目相看。
“據我所知,烏夷國有在吉祥物上繡五毒圖案的習慣。”凌肅的話已露骨,直指飛魚的存在與烏夷國有關。
飛魚飲著酒,不慌不忙回道:“而據我所知,大淵國中部一些地區及南部邊陲都有這種習俗,不知公子你此番質疑是什么意思?”
“但是香囊中的這種粒狀物,其實是烏夷國皇室所用的一種香料,味淡而持久,于潤物無聲中怡情養性,因產量極少,向來被他們當作皇宮珍寶,不知這香囊你從何得來?”凌肅將空了的香囊推向飛魚,坐回去,似笑非笑地問道。
“你認為呢?”
凌肅端起酒杯,小囁了一口,神情恬淡,“請見諒,我方才一時好奇,你本來便是約了世女,想必會知無不言吧。”
飛魚定定而看,充滿欣賞的眼光神采飛揚,“好有靈氣的九皇子。”目光一動,看在了涼陌川臉上。
她的手擱在桌沿,情緒看著十分低落,本是清秀的眼神顯得一片灰蒙,她并未同飛魚專注于她的目光接觸,眸子低低垂下,似神飛天外。
沉默,良久。
“師兄,有什么話便說了吧。”她語氣緩緩地道:“你這四年的際遇,你今夜邀約的目的。”
直到這時,飛魚才將視線從涼陌川身上移開,只虛虛地望著,燭光下,他眼底霧氣氤氳,悵然若失。
“我被人出賣。”沒有任何鋪墊與過渡,飛魚一針見血,眼中盡是哀涼,他不回頭去看涼陌川與凌肅的臉,只茫然地看著遠方,“今夜約你,便是為了向你坦白,我所邀請的其余人等,不過是一個引子,一個煙幕。”
“我相信,你自有你的深意。”涼陌川話到這兒即止,師兄若想說,不必她來猜測,若他不愿,她也尊重他的決定。
飛魚道:“大淵國邊境城市多年前便與烏夷國互市,四年前我百無聊賴,與一個商隊去了烏夷國,不想在那兒遇上了未開化的土著人,我不慎重傷垂危,幸得一位女子相救。她是我在這世上見過的,最美的女子,我隨她的隊伍去了一個地方,烏夷國王庭。”
涼陌川與凌肅并不驚訝,只凝神地聽他道來。
“我太沒出息,對她生了男女之情,但她身份尊貴,我又無名分,甚至在我中原人身份暴露后,曾有不少人提議殺了我,是她一力擔保我。我傷好后離開了王庭,卻不舍離開烏夷國,在離王庭最近的城市里找了一份工,只為等她何時出王庭,見見她策馬奔騰的身影。第四年,她再次將我帶進王庭。那時已無人記得我曾來過,我只是她眾多賓客中,最不起眼,卻暗中接觸最頻繁的一人。她送我香囊,以示對我最高的禮遇,但我的存在,依然像空氣一般透明。可是啊,我那樣為之執迷的女子,最后,選擇出賣了我。”
涼陌川抽了一口冷氣,可憐飛魚多情至此,可恨那女子絕情絕義。
“我為她回到大淵,為她迷失方向,犯下了重罪,我的身份已暴露,她屈服于太子蒙的淫威下,烏夷國已將我的真實身份報于我國天子,我無路可走。”他平靜地說著自己的辛酸歷程,目中的光芒漸漸冷卻。“我,就是那個烏夷國密使,奉寇丹公主之命,聯絡十三騎,企圖借十三騎力量,挑起大淵內亂的罪魁禍首。”
已到這個份上,凌肅也猜到了他身份不俗,但當他親口說出時,他還是不禁然心頭一凜。
“我太傻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做,”我做了這個局,是想能緩下一時半刻,做我該做的事。”
“何事?”涼陌川問。
他回過頭,凝視她道:“為涼家,除掉一個禍患。”
涼陌川凌肅聽后豁然,異口同聲:“李添翼。”
飛魚正色點頭,“李添翼為了效忠主子出賣家人,這種人禽獸不如,他一面不惜家人性命討好五皇子,一面與十三騎勾結,出賣朝中信息。這種兩面三刀的小人執掌刑部,且又與涼家有怨,一旦我的事全面爆發,他必會從十三騎那方搜羅情報,構陷國公府,置涼家滿門于死地。”
“所以……”涼陌川霍然站起,蹙眉而視。
他飛快道:“今夜諸方勢力齊聚,相互制約相互敵意,但這種平衡異常脆弱,但凡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掀起腥風血雨,誰不想知道今夜西施樓之約玄機何在,誰不想趨勢將敵人一網成擒?”
“你的意思……”凌肅也坐不住了,心跳隨著飛魚激昂的語速,雷點般地跳動著:“諸方勢力之外,還有人?”
飛魚一笑,眼角間帶出的狡黠不可名狀,“邀約各方人馬,是我與十三騎做的局——引他們在京城的勢力全線行動,將你們,一、網、打、盡。”
凌肅臉色一沉!
涼陌川卻慢慢地笑了:“然后,你通知了國公,讓他,聯合今晚赴約的勢力,將京城內的十三騎,一網打盡。”她一抬眼,正對上飛魚欣然而笑的眼睛,“國公與你匆匆一見便撤走,想必正準備指揮這場戰役,師兄,你苦心做局,趕在身份沒有徹底暴露之前,以你男兒血性反戈一擊,為涼家,為朝廷做最后一件事,你是否已做好了萬全之策,是否有想過自己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