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報復朝廷,他們本身同樣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做。就當是陳念紜重私心,利用十三騎來報私怨,可刑部大牢中的那女犯,身上的訊息到底是什么,她又要向誰傳達?如今她的線索中斷,必然會有其他人代為執行,那么執行者是誰,具體又如何呢?
朝廷這次大動作,打草驚蛇之余,就算有成效,所真正落網的不過是對方的一小部分,他們那項神秘任務的背后,牽連的才是他們的根本。
慕晨依舊漠漠著,喜怒哀樂仿佛天生與他那張俊臉無關,蔥段般的手指無意識地捻了捻,眼如碧潭,吐字輕輕:“無論他們有什么計劃,這一殺,總歸會替他們結束的!
除了這三個顏色的信息瞞了慕晨外,涼陌川也未告知麻子的事,這些頭緒,還得讓她自己人去跟進。
涼陌川不再多言,圣上因為九皇子中毒而震怒,誅殺十三騎的詔令誰敢不從,涼家還背負“通敵”嫌疑,朝臣們還未打算罷休,五皇子唯恐天下不亂,不亦樂意乎地做著背后推手,她更不能再說三道四,避得越遠越好,書情已為她帶回了最重要的收獲,剩下的該交給慕晨了。
屠殺也好,放長線釣大魚也罷,各有各的天命吧。
乘馬車回往國公府,駛上通往國公府的那條寬闊大街,涼陌川挑起車上的藍色呢簾,見國公府大門前一人一馬。
一身不染煙塵的天青色風中滌蕩,他只靜站不動,芝蘭玉樹之氣,也似醉了秋意。
超凡脫俗的空凈之美,在長風中他頎長的身形,在顧盼間明眸的輝映,在晨光下眼底的欣喜。
文丞手牽棗紅馬兒,已在國公府門前等候多時,門衛多次請他進門,他都一一婉拒。
涼陌川見文丞等候在此,忙跳下馬車迎上,她怎樣也想不到,向來對他淡然無感的文丞會親自來她府上,簡直是意外的驚喜了呢。
“你總算回來了!蔽呢恐R兒上前幾步,說完彎了身子朝她行禮,解釋道:“那日我父親莽撞了,請世女原諒。那事全是我的錯,怪我未及時向父親說明緣由,導致他對你莫大的誤會,竟出手驚了你的馬,更使你受累!
涼陌川摸摸棗紅兒的脖子,舒服地它騰蹄囂叫,笑著問道:“你從哪兒找回它的?當時我派人去尋了,沒發現呢!
“一戶米糧店老板扣下了,我經過多方打探才尋到,第一時間便送還你,順便,為我父親當日之事向你道歉!蔽呢┟嫔燥@尷尬,在她臉上瞧了瞧,又難堪地收回了目光。
被她給看怕了,生怕對方會吞了他。
文丞向來坦蕩,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叫涼陌川很不自在,提示地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文丞立刻嚴肅了,如畫眉目微微一聳,“我才知國公府麻煩纏身,全是因我而起。若沒有我大意中毒,便不會有你受制于人,有口說不清,父親愛子心切,一時誤會,害你受了委屈。九皇子與我一樣不幸,可這一切的動蕩與磨難,竟全交在了你一人手上,救命大恩,我不知該如何報答于你!
“文公子客氣了,舉手之勞,哪能圖你報答呢!睕瞿按畷r心旌一動,真想脫口而出讓他以身相許得了,又怕性情比天高的文二公子只肯許她一具尸體,想想便算了。
她接過文丞遞來的韁繩,“進府坐坐吧?”
“你客氣了,不用!
她又道:“你早飯還沒吃吧,不如請我吃碗豆花聊表謝意怎樣?”
“這……”文丞怔了怔,才發現涼陌川的要求他實在無能拒絕。
之后,涼陌川還未進府,便直接帶著文丞一道,乘馬車開向豆花鋪,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結伴去吃水嫩嫩的豆花兒了。
入宮第三日,八月二十七,大吉,當今天子下詔,昭告天下,九皇子凌肅離寺回京,封盛王,賜月華宮。
入太廟祭祖,會見群臣,加上一整套封賞儀式,一日下來,身子將將好轉的凌肅精疲力盡,回到月華宮便仰面倒在外殿的軟榻上,一只腳耷在床外有節奏地搖動著,苦大仇深地怨念道:“早知做皇子這么累,還不如留在山上做和尚,小亮子,過來跟我說說,外頭有什么好事?”
昨日才被指派來凌肅身邊侍候的小亮子忙上前,苦臉道:“回殿下,奴才自進宮后便沒出過宮了,不知外頭何事!
凌肅一個挺身坐起,盤腿坐在榻上,欠著身向他道:“既然這樣,我準你持月華宮令牌出宮,給我找點兒有趣事兒,別杵著了,快去!
小亮子塌著一張瘦臉趕緊應是,小身子灰溜溜奔了出去。
支走小亮子后,殿上獨留挽心一位奴婢,凌肅聽了涼陌川建議,圣上面前討得挽心。
挽心是個心靈通透的人兒,看出九皇子是刻意掩了本性,他近日回朝,生死之劫為他掙了個好名聲,飽受圣上與群臣贊賞,可說風頭正盛,而他也因為初初回歸,對宮內一應事物不熟,所以才刻意做出些假姿態,麻痹他人是其一,試探深宮是其二。
凌肅面色恢復如常,輕浮的舉動戛然而止,他下了軟榻,振振微皺的深色王袍,扶正王帽,斂去眼中不羈的光芒。
走向殿前一面巨大的繪山河圖騰的鑲白玉屏風,修長手指緩緩拂過那清晰的雕刻紋理,巍峨江山,盡在指下。
挽心在他身后垂手恭立。
而今終于歸來,沒有想象中對未來摩拳擦掌的期望,沒有久別歸故里,與親人團聚的喜悅,有的是禍福不知的迷茫,有的是欲海蹈舞的彷徨,不知是怕了未來,還是,近鄉情怯。
他久久站在描繪山河的屏風前,指端在泱泱大淵的版圖上,一點點輕撫而過。
那年,那夜,生不如死的煎熬,十年骨肉分離,在他人鄙薄的眼光下沒有尊嚴地茍活,今日過后,不知是否有人可以用一種她期望的方式,還她公道?
手指離開了玉雕的山河圖,擱在臉上,那指腹因為接觸冰冷的山河而涼得入骨,他摸著自己仍瘦得厲害的臉,不覺眼中已泛起了淚光,還笑著問:“挽心,我這兩日好吃好眠,長肉了么?”
挽心聽得心頭一酸,殿下前幾日毒發差點兒丟了性命,體內水分大量流失,骨瘦嶙峋,非人似的可怕,盡管這兩日他吃得較多,也盡量閑暇不動,減少活動量好讓自己多長肉,但兩日而已,補元氣還時辰尚短,又能長得了多少肉?為寬慰他,挽心違心地回道:“殿下膚澤比兩日前好看多了,老院首都說您恢復奇佳,福澤深厚呢。”
“長了肉,才不會嚇到她啊。”凌肅長長吸氣,難以壓抑滿懷的緊張,牽掛了十年,真的一日相見,卻難掩心中怯怯,向往,又怕極了物是人非的悲戚。
今日晴朗,陽光明媚,朝霞宮院內西南墻角,一紅衫女子矮矮地蹲在角落,面朝里,在地上探看什么,手指時而調皮地捻捻地面,樂得直拍膝頭,一個人玩得笑出聲來。
渾然不知身后那人已經來到。凌肅默默地站著,看著她刀削般瘦可見骨的脊背,一陣陣地心如刀割。
她沉浸在自己無雜質的封閉世界中,樹上歡唱的鳥兒,地上搬家的螞蟻,都是她興趣的資本,外人看來她活得很凄涼,對她本人而言,她的快樂來得又何嘗不簡單。
專門服侍她的宮女躬著身,向凌肅道:“娘娘這幾年狀況還好,有時還帶上我們這些奴才一起玩耍,犯病次數很少。上回定國公大人送了一副畫來,她愛不釋手,奴才們掛在娘娘寢殿內,她每日都研看多遍,不知是不是奴婢直覺錯了,總覺得這副畫似有神力一般,近幾日她尤其平和,仿佛有好轉跡象了呢!
宮女所說的,便是凌肅親筆所作的那副畫,每一道筆鋒精細的描摹下,迂回蜿蜒的收放間,都藏著一個兒子對久違母親的涓涓情義,禪意綿綿,潤物無聲中安撫她心底的狂躁。
“退下吧。”凌肅揮退那宮女,依舊不曾打擾淑妃,緩步上前,蹲在與她并肩的位置。
他不打攪,只專注瞧著她枯黃起皺的側臉,她在螞蟻窩前,認真觀摩著出外覓食的幾只小螞蟻,沒曾發覺身邊多了個人,自在地嘀噥,發笑,牽起她深且長的魚尾紋,她頭發多半已發白,只不過四十年華,蒼桑如老嫗。
凌肅登時模糊了視線,咬咬牙卻說不出一字,緩緩抬手,擱在她發花的發上,聲音沉沉道:“娘,這兒臟,兒子帶你離開好么?”
……
等凌肅回到月華宮,遠遠便見錢皇后鳳輦停在宮門前,鸞旗儀仗,鳳威凜然,凌肅眼光一動,加快腳步趕了過去。
身側的挽心立刻上前伏身下拜,不敢抬頭地喚著“娘娘千歲”。
“皇后娘娘鳳駕親臨,小王惶恐之至,”凌肅說著便朝錢皇后躬身行禮,面部表情略夸張,以最大限度地表示他很惶恐很受驚,“小王身為晚輩,本該去鳳棲宮向您請安,但小王有恙在身,恐沖撞了娘娘,又礙于宮禁大妨,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