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南的說法是,自他登上皇位,朝廷天下一直烽煙迭起,國運不昌,百姓疾苦,十年前鳳棲宮那夜,九皇子險些身死,淑妃瘋癲,那時正逢鄰國作亂,朝官弄權(quán),江山飄搖,為固國本,他本有意找人代國出家求福。當(dāng)年國舅翻覆朝堂,在那種情形下涼勝將幸存的九皇子送于澤恩寺,后凌南得勝歸來,索性便讓九皇子出家,一為祈求天下穩(wěn)固,二可避免皇室殺伐。
一直未公開九皇子尚在的事實,并隱瞞他的身份,是出于一個父親對兒子的保護,在殿上凌南當(dāng)著群臣的面,謝過涼勝護子的恩情,并對眾人致歉。
第一項,凌南要表達的意思有兩個,一,這個兒子我很看重,你們都給我好好照顧著。二,涼勝對皇家有天大的恩情,你們不要亂奏他。
第二個決策,全國范圍內(nèi)搜捕疑犯,掘地三尺,密布網(wǎng)羅,連根拔起,不惜任何代價,除奸務(wù)盡!
第三個決策,做好一切戰(zhàn)前備案,隨時與烏夷國開戰(zhàn)……
眾臣退去后,宣殿正殿內(nèi)只剩凌南,文武雙相,及殿旁十?dāng)?shù)名親衛(wèi),方才驚天動地的宣殿,一時間有種人走茶涼的落寞感。
涼勝知道,人都走了,凌南該是時候關(guān)起門來,說說家事了。
這事大抵很重要。涼勝有個壞毛病,圣上越憂心,他臉上就越放松,做為圣上的左膀右臂,圣上越急,他越急不得,這是國公大人的職業(yè)品格。
他手插袖管兒,面對圣上,眼眸低垂,像在想事。
凌南吩咐兩位相爺落座,上茶,并央請兩位不要客氣,一副打算拉家常的閑情樣兒。
剛剛得到月華宮侍衛(wèi)來報,九皇子恢復(fù)奇佳,氣色見好,兩院首都說大愈指日可待,凌南總算放了心,但有一件事,前時因為兒子中毒他焦頭爛額,一心想著解藥的事,沒余力問太多,這時兒子化險為夷,是要好好問個清楚了。
“文相,聽慕晨說,那晚令公子被擄后,去過洞天閣?不知令公子回來后,怎樣與你訴說那晚之事?”凌南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涼勝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世女快醒醒,這回恐怕要麻煩了……”涼陌川耳邊好吵,那個女孩盡量壓低聲音,但涼陌川正犯著困,被她這一喊,心情無比焦躁。
聽女孩口氣,像有壞事臨頭,涼陌川在睡與不睡這個千古難題上掙扎了一番后,決定先醒會兒。
醒來才發(fā)現(xiàn)她躺在龍床底下的腳踏上。身上一件藍色大氅。有品階的大太監(jiān)穿的那種。跟一個隨時準備侍候主子就寢的婢女一樣。
面前蹲著月華宮的那名妙齡宮女,她長得俊俏喜人,年齡不大,但能看出她在宮中應(yīng)該有些日子了。
見涼陌川終于醒來,宮女忙湊在她耳旁道:“王公公派小六子告訴奴婢,圣上緊急宣文二公子入宮,查問您出獄那晚與人接頭的事。”
聽到這話題,涼陌川的困意頓時消散,可她一句沒問,只疑目瞧著宮女。
宮女看她對自己有所懷疑,便忙說道:“奴婢是王公公義女。”
涼陌川與王福接觸好幾年,彼此不能說知根知底,對王福卻也算得上信任,便朝小宮女點了點頭。“沒事,讓王公公別擔(dān)心。”
“為防有人起疑,小六子不會再送信了,奴婢只能對您說這些,您自個兒拿主意。”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挽心。”宮女說完退后了幾步,垂首立在內(nèi)室的黃色帷幔下。
涼陌川揭了身上大氅,屈腿坐起來。前幾天她都在操心著九皇子的解藥,什么與可疑人等接頭,涉嫌勾結(jié)敵國之事全拋在了一邊,現(xiàn)在解藥回來了,九皇子性命無憂,圣上自是要將整個事件一查到底,可圣上第一件事,不是要將她拉過去盤問么,為何要先宣了文丞?
對了,和尚……
她一仰頭,第一個沖進眼中的,是一顆已長了些許青發(fā)的,縮了水的大光頭。
消瘦的臉龐比幾個時辰前要光澤了一些,眼下少了觸目驚心的慘青,雙唇恢復(fù)成正常顏色,他嘴角輕抬,似要開口,又顧忌著話可能太多,不知從哪一句開始講起,索性抿了抿唇,一言不發(fā)。
他雙眼神色微暗,但在那暗淡里,一縷明亮奪目的光芒,正試圖沖破一切阻礙,在與她目光接觸的那時,噴薄而出。
自他中毒,不過三四日光景,再見,千番磨難,千萬重山,這一眼,穿越生死暮靄,重疊著血海里她無數(shù)次決然轉(zhuǎn)身的背影,這一刻,集天下妙筆,寫不盡心情。
他坐在床邊,腳在床外,雙手撐著床沿,瞧著坐在腳踏上的涼陌川。
涼陌川也瞧著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情是不錯的。
“睡飽了?”和尚笑問,他的音色偏沉,嗓子也還干啞。
“沒有,正想換個地方繼續(xù)睡。”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眼睛,看看他可還好意思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她。
“施主受傷了。”他凝視著她,謹慎捕捉她眼底的每一個細節(jié),用平靜到毫無波瀾的口吻,絕對地陳述著。
“你偷看我?”涼陌川連忙捂上她疑似被偷窺的部位。
“施主捂錯地方了……再說你那兒,也沒有啊……”
涼陌川倆眼暴睜,立在一旁的晚心偷笑,釋念干咳一聲,幸災(zāi)樂禍的人立馬不笑了。
“施主的內(nèi)心很骯臟。”釋念認真地給她做過鑒定以后,指指她的左肩,又繞個彎指指她的背,“鎖骨那里,有個洞,挺深,背后有擦傷,泡過水,都感染了。”
涼陌川小眼睛一瞇,危險地注視著他:“你還說沒偷看?”
釋念撓撓大光頭,靦腆地笑道:“醫(yī)女為施主查看的時候,并不知道小僧醒著……小僧想對她們說小僧醒了,人家已經(jīng)給施主你脫了……”釋念好像沒看見涼陌川變色的臉,徑直靦腆地說著:“小僧心想,脫也脫了,告訴她們說我醒了,大家都很尷尬,世女是不拘小節(jié)的奇女子,應(yīng)該不會介意。”
“嗯,我不介意。”涼陌川湊上去,送給釋念一個大大的笑容,“我不介意把你也脫光了,讓宮女妹妹看看。”
挽心嚇得連連擺手,小和尚身份不俗誰都知道,她戳了雙眼也不敢亂看。
“既然宮女妹妹對你沒興趣,那便算了。”
“謝世女不脫之恩。”
釋念怕人多,一早便打發(fā)了兩位院首出去,內(nèi)室中只留了挽心一人等候服侍,涼陌川醒來后他一直想法兒跟她貧嘴,大傷初醒的也不臥床休息,第二盞茶的工夫后,他已和涼陌川并坐在龍床前的腳踏上,離得更近,更方便他貧。
“小僧聽挽心說,圣上傳文丞過來問話,以小僧之見,若要查清那幫黑衣人底細,圣上至少要同時傳你,慕晨,刑部及刑部天牢中有關(guān)當(dāng)事的,當(dāng)夜巡城衛(wèi)兵,并調(diào)少欽司當(dāng)夜檔案。圣上傳他,可能并非詢問有關(guān)黑衣人的事,九成是解藥的問題。”釋念一邊說,一邊給她縷亂了的頭發(fā),她睡覺時用頭拱地打洞了么,頭發(fā)亂得跟網(wǎng)似的。
涼陌川任她縷,對他的看法很是贊同,“我剛剛也這么想來著,可圣上心比海大,怎么會花時間來問文丞的解藥問題。”
“圣上怎么會不奇怪,為什么我們都中毒了,文丞得到解藥,而小僧沒有,這是他心中的結(jié)。”
“我感覺不好……”涼陌川自言自語,圣上要鉆牛角尖,她必然得倒霉,當(dāng)時她拿到了解藥,卻給文丞吃了,害釋念受這么些天苦,釋念是誰,圣上中意的兒子啊,圣上兒子險些中毒死了,就算活了都不行,圣上后怕,一后怕便較真,較真起來便會怨她為何選擇的不是釋念,來來回回糾結(jié)。
“你將真實情況說與圣上聽便是,別擔(dān)心。”釋念安心替她縷發(fā),左手指骨不知有意或無意,滑過她蒼白的臉頰,觸電似的一彈,頓了一下,“你的臉好熱。”沒等她給反應(yīng),他又覆上她額頭,驚訝道:“你發(fā)熱了。”
她遍體鱗傷,連夜大雨,衣服濕了又風(fēng)干,多日來不得安眠,傷口只在醫(yī)女為她檢查時才涂了些藥,已受到了感染,怎會不發(fā)熱,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這么多煎熬。可眼見圣上就要來個秋后算賬,涼陌川現(xiàn)在哪有心思管自個兒這點小事。
等侍的挽心問道:“要不要奴婢去請院首來瞧瞧,他們就在外面。”
“不用。”涼陌川拒絕。
“燒得不輕,不要勉強。”釋念的小手左一回試,右一回試,從她額頭試到下頜。
“你是不是閑得蛋疼?”涼陌川一把打開他趁機占便宜的手,怒氣沖沖瞪著他。
怔愕于世女語出驚人,挽心雙眼一瞠,捂住了嘴巴。
釋念一副受傷的無辜眼神,縮了手,懦懦地看向她,“你又不負責(zé)安撫……”
涼陌川怒極反笑,眼眸一耷,在釋念身上那處主要部位打了打眼,相當(dāng)大方地伸手……揉揉他的腦袋,“乖啊。”
釋念的小表情很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