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陌川有些哭笑不得,不可否認的是,黑衣人的話的確說到了她的心坎上。“誰都想要自由,文丞的曲意確實能為我帶來美妙,但這,不能成為我甘愿與他易命的籌碼。”
“世女的命很值錢,又怎會隨便與人易命?除去本身條件優異的文丞,我們賭的是,你的一口氣。”黑衣人肯定他拿住了涼陌川的七寸,自得地笑了,“李添翼家被屠,你明知那事是少欽司所為,也要為了救人而沖進殺場,不懼惹火上身,當然,你應當是有絕對把握可以從那件事中脫身的。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你這個人的判斷,簡而言之,你是個自以為是,多管閑事,又膽大包天的人。”
黑衣人給的贊譽很高,涼陌川欣然領受。
“這樣的你,不會對文丞的死視而不見,并會好奇我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組織,你極有可能,在救文丞的過程中企圖揭開我們的老底。”
涼陌川點頭認可,“挺像這么回事的,我都沒這么了解自己。既然你話都說到這地步了,什么時候給文丞解藥啊?”
“你臉皮真厚,我要的暗號你還沒給。”
“事到如今,咱們話都說這么開了,你不就是想拉我入伙,讓別人懷疑我與你們這幫混蛋有勾結么,我都坐你馬車上了,還要暗號做什么?”涼陌川撓撓根本不癢的下巴,下意識擺出一副智者狀,“我若告訴了你,不真是做了你們接頭的聯絡人?回頭叫人告狀,說我幫你們傳信,助你們完任務,罪過又大發了。不如讓線索從這兒便斷了,如此一來,找不到真正的聯絡人,你們想做什么都不成了,對于江山社稷我可是功德一件啊。”
長腿黑衣人這回卻并不動怒,反而輕輕一笑。
夜更深,車輪的轆轆聲響不絕。
閉目閑坐的長腿陡然睜眼。
涼陌川目光朝上斜睨,微笑著,有節奏感地敲打車壁。
另一名黑衣人落在了馬車頂上。他的輕功極其高妙,偌大一人落下,就仿佛落了一片羽毛,若非耳力上佳,在馬車奔馳途中,這種微近于無的聲音是不可察覺的。
馬車頂上那黑衣人從破洞中探下頭來:“監視那批人的對手,已經動手,城南的聯絡點已被拿下,并未造成傷亡,目前正與對手游戈,我們現在怎么辦?”
車內的長腿看向涼陌川,與上頭那黑衣人道:“安排撤退,老地方集合。”
“是。”頂上的黑衣人領命,之后身形一閃即逝,來時無影,去時無蹤。
涼陌川不得不再次對這幫人的強大另眼相看,聯絡點被搗毀這么大的事,傳信那人竟仍能保持鎮定自若,做起事來有條不紊,連對于氣息及自控力要求極高的輕功施展都不出一絲紕漏,步履方寸,展現著最高實力。
相比之下,坐在她面前的這個長腿頭兒,卻像是容易被激怒的人。
涼陌川笑笑,若真把他當傻子,那她才是傻絕了。
長腿仍是這場局中的主控人,涼陌川在此事中的糟糕局勢,并不因為有人向對手突然發難而有所好轉,對手也未因為被攻擊而退至劣勢,若說這一舉動究竟改變了什么,那便是,這使得長腿黑衣人憤怒了。
“文丞在我們手上,你居然還敢搞動作?我們有備而來,豈能輕易被你們制服?再說,本就是抱著必死之心,你此舉,又嚇得了誰?”
涼陌川收回了悠哉悠哉叩動車壁的手,“你們這幫人,能入我的眼,必然也有其他人在盯著,我既然敢和你碰頭,就不會再剿你們,畢竟殺你們不是我目的,想殺你們隨時都可以。我要的,是解藥。”
“你就是用這點誠意來問我要解藥?”長腿譏笑道:“文丞在我手上,你用什么條件來向我索要解藥?”他輕描淡寫伸手,指尖在車壁上摸索,信手一位,他身后那層可折疊的檔板自開,擋板后,躺著昏睡的文丞。
有那么一霎,明凈月光披在他慘白的臉上,映出他無人色的容顏,掠過涼陌川凝神的眼中,在她心頭泛起一波沉滯而痛澀的漣漪。
她沉下一口氣息,一瞬間內心里糾結千百回合,被人掐在要命的喉嚨,縱然委屈求全,也不見得能為文丞拿到解藥,還要賭上涼家清白,事干滿門榮辱,只為一個文丞。她能狠心一些多好,由著文丞毒發身亡,事后她大可用對手最慘不忍睹的死來為他報仇,用他們新鮮的血肉,祭他九泉……
良久她卻笑了,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沙啞:“你想拖累整個涼家,你以為,文丞真的重要到能與整個涼家相提并論么?”
長腿不說話,用冷淡的一笑代以回復。
她若不想為了文丞涉局,便不會有她接下來的那些事,牢中女犯不會自殺,她不會走出大牢,不會與他接頭,更不可能與他同趁一輛馬車……只這些,她已是洗不清的嫌疑了。
拖涼家下水,找涼勝報仇,他們已達到了預期設想。
稍后她目光酷寒,一動不動地鎖定他,凜冽鋒芒似要將他的眼底刺穿。
長腿忽覺身上一冷,像被她的眼神剝盡了衣衫,再被那眼中芒刺一寸寸分割著骨肉。
她如箭寒光半分不讓,逼得對手無處可逃,一字一咬,狠絕道:“你們已經得逞,此刻起不該是我任你宰割,而是你交出解藥并對我磕頭求饒,你只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內再拿不出解藥,別怪我出手無情,你們京城內所有人,一個不留。”
長腿被她絕冷的聲線驚住,竟暗地里打了個哆嗦。
他們要陷害涼陌川與烏夷國有染,也已創造了一定條件,之后全看涼勝政敵要怎樣口誅筆伐,以達到奇效。黑衣人不是個見好不知收斂的二愣子,涼陌川也不是個好欺負的小角色,一而再被動必會令她絕地反擊。他們的籌碼說重也重,至少對涼陌川很有成效,可其實也很單薄,不過一個文丞,一旦涼陌川惱羞成怒,他們遭遇重創甚至全軍覆沒,圣駕前涼陌川只要費點口舌,她便極可能從通敵嫌疑人,變成深入虎穴以致將對手一網打盡的孤膽英雄。
該如何權衡,顯而易見。
——“助我們出城,我給你解藥。”
——“為何又回來?”長腿忽然仰頭,向著車頂輕聲問道。
馬車速度不減,無人控制的老馬正向長腿所期望的那地方駛去,那個他們在京城的一處臨時聯絡點,一座一戶商賈暫時閑置的別苑。
無人回應。
夜風從車頂的破洞灌入,吹在人的身上,微涼。
敏銳的長腿有種不好的預感,立即彈身而起,從破洞穿出,站在奔馳中的馬車上四面張望,左右是向后急退的房屋店鋪,正后方是在月光下顯出一條淡白的長街,這時的京城比剛才靜下了一些,然而此刻,這樣的靜卻是一個令他心慌的信號。
無意間低頭,才注意到他腳下踩著的一片紅葉。
原來是樹葉落在了車頂,他還以為又有新的變故。現在他們已經在計劃著撤退,有涼陌川在手,出城應該不是問題。
路過位于城東的某胡同,“陳府”在顯得森然的夜風中孤單而立,不須走近,只遠遠望它一眼,便叫人從頭到腳冷意四竄。這家姓陳的主人本是一位二品武將,兩年前,被監察御史以勾結近臣圖謀不軌的重罪彈劾,罪名落下株連滿門,十五歲以上無論男女全部處斬。相傳武將一家千古奇冤,死后冤魂不散,時常重回故里,三天兩頭鬧出些動靜,陳府無人敢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處廢宅。
途中涼陌川打簾起,在看到那裹滿蜘蛛網的“陳府”二字時,心情沉重地無以復加。
在陳姓武將死后半年,有人為這位將軍成功翻案,因為未到限齡,在慘劇中幸運存活的陳家一女重獲新生,是陳家唯一的后人,潑天不幸,冥冥中又自有神助,護佑陳家血脈不絕。
經陳府后再過一條街,馬車進入那座閑置別苑,此地離東城門較近,在這里集合,行動快的話,出城用不了一刻鐘。
馬車停在不知名的別苑中,涼陌川率先走出,長腿黑衣人其后。
長腿黑衣人附了一個掌,微微發悶的掌聲,在夜中冗長地似有回音,像在跟人通暗號。
果然,掌聲還沒落地,便有三條人影分別從墻頭,正廳與墻角射出,聚在了長腿黑衣人身前。
長腿黑衣人肅然問道:“痕跡都清除了么?我不想有后顧之憂。”
“是。”三名黑衣人異口同聲回道。
“即刻出城。”
涼陌川瞇起了雙眼:根據國公府密探的消息來看,他們進入京城的并不止這四人,是當中出了變故折損了,還是這位頭領留了人手在京,方便他們繼續蟄伏?被殺的可能性不大,畢竟她顧忌文丞,還未對他們做出過激抵抗,要說留了人手潛伏就更不可能了,那幫人自從進入國公府密探的眼中,他們的樣貌便不再是秘密,怎會想不到等他們一出城,她會大肆排查,一個不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