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陌川腳擔(dān)茶幾,甚是閑情地享受著墨香按摩,“肩井穴附近,用點力氣,乖,晚上給你加菜。”
聞言四位姨娘哭得更兇,國公府大廳中,一片嘈雜。
天色漸黑,收到懿旨后涼陌川一直沉浸在各種享樂當(dāng)中,墨香給按摩完畢,又喚了一批舞姬、樂師,像要把幾輩子沒聽過看過的歌舞補齊一般,釋念在她下首的位子坐了,不吵不鬧的陪她看舞聽歌。
直到一只腳,夯沉地踏進(jìn)門檻。
歌舞戛然而止,驟然靜止的大廳顯出幾絲詭異,舞姬們見到來人,慌得退步斂裙,小心翼翼貼著門邊,從這人身側(cè)一個個擠了出去,再奪路而逃。
四位姨太太們也不哭了,一致看向門前那人。
門前的國公大人眼中憂郁更深,目望跑遠(yuǎn)的那群舞姬,不解道:“老夫才想著今日有喜事,要喚樂師舞姬來慶祝一番,怎么一見老夫,就都跑了?”
許是國公此問太深奧,所以無人回答。
“掃興,”國公大人自說自話,盯著四位姨太太,“你們幾個,給老夫跳一段。”
四位姨太太只會花銀子吃山珍海味以及侍候國公床上好眠,跳舞沒學(xué)過。二姨太是個時而會禮下佛的人,悟性較高,第一個跑題道:“妾身去看看廚房做晚飯了沒有,失陪,失陪。”
見老大退縮了,其余三人也紛紛退出,她們不是傻子,今日這事古怪,涼陌川恣意至此,怕是事情得大發(fā),她們的任務(wù)是生孩子,其他的能不過問就不過問。
“我肚子痛。”
“我陪她上廁所。”
“呃,我有病,我去吃藥……”
四位姨太太們瞬間跑光,涼勝于上座坐下,看了看涼陌川鄰座的釋念。
釋念坐得寶相莊嚴(yán),朝涼勝豎掌俯首,微笑道:“國公放心,小僧無事在身的。”
涼勝本來也就沒想讓他回避。清了場,釋念又不是外人,涼勝才從懷中取出一疊公文,眼角輕揚,不明喜憎,“陌川,你辦事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涼陌川探看過去,“順天府公文吧?”
“現(xiàn)在,已是刑部公文了。”涼勝無聊地一頁頁翻著,“去年,告你輕薄太保公子大郎,一月份,斗毆事件兩起,公眾場合罵哭右相千金,害她連做十幾夜惡夢,形容憔悴如大病一場,人家上告索償,二月,涉嫌火燒他人私產(chǎn),三月,調(diào)戲良家少男案三起……后面的不說了,這些事都給壓了下去遲遲未辦,可今天,順天府尹突將這些預(yù)備公文全部上交了刑部。這事,奇怪啊。”
涼陌川撓了幾下腦門,笑得諂媚,“難道您不覺得是李添翼干的么?”
“他確有動機,你和慕晨聯(lián)姻是五皇子所不愿見的,這時候,他不出來干擾反倒有鬼,”涼勝推開公文,指端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我說你接了懿旨后為何不急不燥,原來早已有了后招。這事捅到刑部,只要刑部在這節(jié)骨眼上審案,將你貶為待罪之身,別說皇后懿旨,即便圣旨也得先擱他一擱,緊著案子來,而刑部是五皇子管轄,要怎番操作,還不是都隨他了?若真定了罪,也別嫁人了,洗洗干凈準(zhǔn)備坐牢吧,縱得無罪,你本就沒有的聲譽雪上加霜,懿旨上怎么寫的來著?你令好心賜婚的皇后顏面掃地,等著被她秋后算賬吧。翻來掉去的,婚事這么看,怕是不成了。”
“可這事捅開了,皇后要顧全我與慕晨的婚事,她老人家咳嗽一聲,哪個原告敢站出來,只怕要紛紛撤訴,并給我賠罪道歉,求我別反訴他們誣告了才是。”
“也是啊,沒有原告,可不得爛賬么。”涼勝頻頻點頭,狀似沉思。
釋念一旁不吱聲,大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意思,涼陌川好性子,火燒眉毛了仍淡定自若。
涼勝思了好久,忽而鄭重起身,懶洋洋抻了個腰,“老夫這把老骨頭不跟你折騰了,你愛哪樣哪樣吧,老夫只知道,你再這么折騰,世女封號遲早要被廢掉,算了,你也不在乎。老夫累了一天,先去睡了。”
“唉——”
在涼陌川長長的“唉”聲中,涼勝走得更快,眨眼已出了視線。
再回看,釋念手拿公文,翻畫書似的來回倒騰,文件約有一指面厚度,放在手中沉甸甸一把,看得釋念頭皮發(fā)麻:“只聽施主說自己名聲不好,想不到,施主你的名聲是如此不好。虧施主還擔(dān)心原告撤訴,無法助你完成計劃,以小僧看,哪怕你打死他們,他們也要告你到底。”
涼陌川久久將他注視著,他便也轉(zhuǎn)來目光迎上,眼中笑意淺藏,嘴角微抬。
“釋馬,你怎敢肯定?”
釋念默默領(lǐng)了新名字,形態(tài)端莊地說道:“皇后賜婚事關(guān)重大,她既走了這步棋,又怎能不將此事當(dāng)中的些許障礙鏟除?你在順天府的那些狀子是最大的污點,可想而知皇后與慕晨都不希望這些存在,損害此樁聯(lián)姻的美譽。是以他們必定要替你遮羞,而這羞一旦遮下去,對那些原告而言,便是永不能翻身的把柄,他們會背負(fù)著誣告世女的罪名,就算你不追究,別人也會以此大作文章。你自己總結(jié)一下,這些個原告,都是什么身份。”
誰告了她,她自是心里有數(shù),想不到釋念久居山寺,竟也能將朝中情勢摸得這般透徹,涼陌川目光流轉(zhuǎn)間,又帶了幾分贊賞,笑言:“右相家千金,太保家長子,工部尚書家九姨太與她的小兒子,太常寺卿堂弟……若尋常人家,又怎會對左相并定國公家的世女下手。他們對我的所做,都是帶著某些不可說的政治目的。這些案子壓下來,從此爛掉倒罷了,偏偏眼下局面,非得要涇渭分明,辨出個子丑寅卯不可,再加上五皇子不想我與慕晨成功聯(lián)姻,七皇子又怕委屈了我,說不定兩位王爺都要摻和一把。”
釋念認(rèn)可點頭,嘴角笑意盈然,“國公大人說的沒錯,他老人家真叫把事情看到了盡頭,不管他們?nèi)绾握垓v,這婚,怕是不可能結(jié)成了。”他別有意味地深看于她,“甚至早在七皇子未告訴你皇后賜婚這事之前,你便已想到將順天府那些案子,當(dāng)作抽身籌碼了吧?所以當(dāng)時七皇子急得外焦里嫩,你卻不動聲色,大大方方包場請人喝茶,以示對皇后言聽計從,得意著榮寵加身,臨了還馬屁不穿,又順道訛了七皇子一筆茶錢。”
涼陌川背開釋念天真而求索過切的眼光,悠悠地看自個兒腳尖,“我拿身家清白與自由來駁皇后一道懿旨,這代價已夠沉痛的了,還不許讓七皇子掏點銀子給我壯門面?”
“寧愿坐牢也不嫁慕晨,”釋念幽幽長嘆,可惜道:“慕晨的人品,實在堪憂。”
涼陌川還要說什么,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釋念看出她的顧忌,雙目微微闔下,面容一派溫和,他放下手中公文,屈指在公文上叩了叩,徐徐道:“國公在此事上對你的默許,一是他不想站隊,一旦你與慕晨聯(lián)姻成功,即是昭告了天下,下一任帝皇非七皇子莫屬。你別看圣上準(zhǔn)了這道懿旨,依小僧看,圣上此舉何嘗不是對涼家的一個考驗?他與國公打了十?dāng)?shù)年的交道,彼此冷暖自知,圣上并不想在他定下繼承人之前,由一個臣下來內(nèi)定人選。二是,這棋針對你,更是針對國公,就看國公識不識相了。圣上從某些方面來說,十分希望掐斷你與七皇子,及今后與皇室聯(lián)姻的可能。國公已是萬人之上,賞無可賞的高位,女兒再入皇室,其情何其可怕?再者也是你名聲狼藉,自掘了墳?zāi)埂Uf到底,是皇后想促成七皇子勢力更進(jìn)一步,圣上對此持觀望態(tài)度,更能借此一事,看清朝臣們背后的動向——你且看明日,究竟是哪些人死咬你不放,公然與國公對立了。”
本來挺簡單一件事,叫和尚分析來分析去,倒顯復(fù)雜了,涼陌川敲敲作痛的腦袋,恨不得將腦殼砸了,把腦仁兒取出來好好安撫,“似乎圣上的意思……原本就是要看熱鬧的?上回李添翼家出那么大的事,他說悶就給悶了,這回,有些沒事找事呢。”
“不同的是,上回的事件太臟,而這回,”釋念表情難得的浮佻,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得瑟樣兒,“保不準(zhǔn)你坐牢,會大快人心的。”
“沒錯,我的計劃正是去牢中避婚,正好,快一快你們被狗吃掉的良心。”
在公文上叩動的指節(jié)停下,釋念的笑中帶了絲絲雅痞之氣,“這些對小僧來說都不感興趣,小僧在想的是,功勛彪炳,二十年無出其右的國公大人,當(dāng)朝左相之尊,究竟想將他的女兒,留給何人?”他自說自笑,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視涼陌川,那雙皓月般的眸子中,似寫滿了柔情萬千,在一波旖旎春風(fēng)中翩然而至。
——“莫非……”
涼陌川沉聲一笑,言簡意賅蹦出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