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聽說了。”凌睿的手擱在桌沿,不自在地摩挲,又微微握起,不安道:“母后一早便警告過我,盡量與你少些糾纏……這一年來,我每每見你都心驚膽戰,生怕令她不悅,反找你麻煩。”
涼陌川抓過他手邊的鍍金茶壺,單眉一揚,譏誚道:“你這哪是兒子,分明孫子啊。”
“我是怕……”
“怕什么,她能怎么找我麻煩?全天下都跟我過不去,皇后也不會拿我如何的,就算她要對我撒氣,也只會用銀子砸我。”涼陌川輕靈的目光偏開,轉看旁邊正和小安子打眼仗的釋念一眼,向凌睿笑言:“以國公如此威望,難道她不想爭取他,進入自家陣營么?我名聲不好,入不得皇家大門,你母后懷疑你對我有男女之情,不掐斷是不可能的,但你讓他跟國公府徹底翻臉,也是不大可能的。”
“好像天塌了,你都跟個無事人一般。”凌睿急得心痛,真不知她聽到他后面的話,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今日一面,我們算是要劃清界線了么?”涼陌川的話忽而重下,似千鈞船錨,墜得人心頭一沉。
那邊,釋念以眼神斗倒了小安子,小安子四腳朝天一副痙攣狀,釋念則淡定合十,不疾不徐地念著“阿彌陀佛”。
一個不可為凌睿所用的涼陌川,錢皇后也斷不會讓她為他人所用,必然是錢皇后要對她有所動作了。
凌睿臉色一白,抿唇半晌,才咬著牙慢慢道:“母后,準備下懿旨,為你賜婚。”
涼陌川一臉的見怪不怪,沒有凌睿預想中的震撼,不過唏噓爾爾,“哎呀,這回要壞事了,哪家公子倒霉至此,要娶我涼陌川啊?想本少主風流帝都,折草無數,近兩天更是傳言我連和尚都不放過,娶回家去……不是要把他家祖宗給氣活了過來?”
小安子千辛萬苦才勉力爬起,聽涼陌川這么一通自貶,又給嚇得摔了回去。
“阿彌陀佛……”
凌睿哭笑不得,懊喪地砸著自家腦門,“懿旨還未下達,我本想告訴你父親,讓他想個對策,可那時父皇召見,這一見,算是絕了我的念想。”
“圣上自然是贊同的,不然皇后不會貿然下懿旨,世女大婚必與政治沾邊,這個機會是要好好利用的。”涼陌川笑意幽然,朝凌睿欠了個身道:“恭喜慧王殿下,圣上對懿旨的默認,對你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可要我眼睜睜看著你……”
“唉——”涼陌川的長音蓋過凌睿之后的話,“皇后為我選中的人想必不會太差,反正我嫁不了皇室,又愁著沒人要,錢皇后關懷倍至,正合我意呢。”
凌睿眼眸深深,長出一口氣,語中微有慍色:“嫁給那個人,你不會快樂。因為他是慕晨,一個不會笑,沒有感情、手段毒辣的木偶。”
“是慕大都督?皇后娘娘可是高抬我了,回頭我得進宮一趟,感謝娘娘為我安排了這么個好親事。”涼陌川轉了轉眼,像在腦中搜索關于慕晨的些許情景,錢皇后為她選的人,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定國公世女下嫁,定然做原配,而在眾七皇子黨中,尚未娶妻并身份地位相當,年齡相配的,而且還要深受錢皇后或凌睿信任的,慕晨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少欽司都督一職在朝中算不得頂尖,卻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他隸屬皇帝,是整個朝局的看家護衛,本來,身為少欽司都督的慕晨不該與錢皇后,或任何一位皇子有所瓜葛,慕晨之所以在錢皇后、凌睿心目中的位置陡升,是因為半年前,錢皇后找到了她失聯多年的表兄,巧了,慕晨正是錢皇后表兄的義子,算是她義侄了。
有了這層關系在,慕晨成為錢皇后的新晉紅人,理所應當。
“你夠了,”凌睿聽得心驚肉跳,面對此事她怎么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接受,慕晨是個怎樣的人滿朝皆知,嫁給他絕不會有好日子過,她是自信馭得起這匹野馬,能百煉鋼化成繞指柔?“如果你不愿意,大膽說出來,我拼了慧王不做,也要幫你擺脫此間困境。”
“慧王殿下,你多慮了。”涼陌川仍是笑著,卻不著痕跡中,添了幾縷滯澀,圣上默認的懿旨,她能拒絕?倘若她真的跳出來,說她死也不嫁,倒不用真死,上頭有個定公國幫忙頂著,定國公一動,他的門生們也不會安穩坐著,她的至交好友慧王殿下,斷也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諸般壓力在身,興許能逼皇后收回成命,來個一笑泯恩仇,但這么一鬧,今后還有誰的好?
她不是三年前那個為了一條狗,甘心去坐牢的傻丫頭了,或者事情依舊要做,只不過要換一個方式達到目的。
回廊另一端,釋念斜視而來,見她神不慌氣不喘,逐漸地目中寧靜如水,看來必是想到了應對之策。
釋念挪了挪步子,依在回廊前的美人靠上,絲絲涼風打在面頰,他微微瞇起了眼,看著自己平滑潔凈、修得齊整的指甲,若無其事的模樣。
這廂,凌睿神情顯見激憤,他認識涼陌川數年,真心稀罕這與眾不同的女子,一不舍彼此緣盡于此,二不舍她嫁作慕晨之婦,明明不幸臨頭的人是她,她還得倒貼著安慰凌睿。
那廂,釋念開始耐心地剔起了指甲。
“懿旨到——”急促的聲音傳來,帶著疲憊粗喘,眾人尋聲而看,只見一名中年太監小碎步走近,“定國公世女——涼陌川跪接懿旨。”
這位精瘦近乎脫相的傳旨人,是鳳棲宮首領太監張寧。
竟在茶樓這公眾地方便要宣讀懿旨,錢皇后得有多心急辦成此事,是擔心凌睿從中作梗吧……涼陌川只匆匆一望,便頭也不抬地跪了下去:“臣女接旨。”
小安子慌得伏倒在地,直將腦袋埋進了雙臂中。
凌睿躬身在側,拳頭緊握,釋念謙恭地避讓一旁,平靜地注目在凌睿身上:七皇子對涼陌川,真有男女之誼?
釋念搖頭一嘆,凌睿并不懂她,一點兒也不。
張寧打開懿旨,照本宣科讀道:“定國公世女,儀德端莊,溫婉賢良,今有少欽司都督慕晨,年少英武,才貌俱佳,前途無量,堪予匹配,特頒此懿旨,賜二人十日后東華殿完婚,舉京同慶,共襄盛典。”
“臣女謝娘娘恩典。”涼陌川痛痛快快雙手接了旨,拿在手中居然如獲室寶般,笑得好不暢快:“公公一路辛苦,來喝杯茶。”
張寧交了懿旨,這才向凌睿委身問安,對涼陌川婉拒道:“娘娘有令,辦完事后須立刻回宮復命,世女客氣了。”
“那就不耽誤公公做事了,”涼陌川摸摸袖袋,面露局促,“呵呵,我本想給些打賞,無奈囊中羞澀,為表謝意……”涼陌川趁張寧還沒推辭出口,忙從桌上拎來那幾包本要送于五姨娘治生理痛的藥,飛快塞進張寧懷中:“公公您為我的事勞心勞力,我沒什么好孝敬的,這些補藥您拿去煎服,保證食欲大增睡眠充足,待得幾日后,精神氣更上一層。”
見她殷勤送藥,張寧也不好一再拒絕,屁顛屁顛地收了,在世女與凌睿的相送下,如此這般地謝了她一路。
釋念托托自己將要塌掉的下巴。
“和尚,走了。”涼陌川喊道。
釋念聽言走在她身旁,此刻與凌睿相距極近,一側首,便能瞧見凌睿陰氣沉沉的臉。相隔十年,凌睿的樣貌并無太大變化,依稀還是小時那眉眼,那輪廓,那不凌不厲、不溫不火,以至稍顯怯懦的溫良心性。
凌睿見木已成舟,心中難言的悲憤、凄楚,絲毫未注意到釋念停在他身上的目光。釋念這十年來,在外貌上有不少改變,唯一雙眼睛如舊的澄澈明凈,美到絕艷,不同的是多了睿智,少了幼稚。小時他又是個深居簡出的皇子,宮門間少有往來,凌睿認不出他也屬正常。
走下二樓,廳堂內人客熙熙攘攘,涼陌川示意大家安靜,眾人很快閉了嘴,一臉洗耳恭聽狀,涼陌川這才笑容滿面道:“今日本少主得皇后娘娘懿旨賜婚,是皇家予我天大的福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今日本少主請客,水果甜點隨便吃,茶水給我敞開了喝!”
“好!”一客人叫好聲起,接著,聲潮開閘般此起彼伏:“恭喜世女……定國公有福了……不知是誰家公子要與世女婚配……”
“世女真是個大方人。”
“這誰家公子要遭此滅頂之災……”有人失口說道。
同在樓梯口的凌睿瞥了她一眼:“皇后賜婚,把你高興成這樣,看來我真是多慮了。我不便久留在此,就先告辭了。”
“慢著。”涼陌川直直看著凌睿,笑出了兩顆潔白的大門牙:“我錢不夠。”
消息傳入國公府,四位姨太太抱頭哭成兩對,哭爹喚娘的,好不牽腸掛肚,其因有二,一是女兒要嫁作他人婦,怪舍不得的,二是,這小祖宗終于有人肯收了,老天總算開了一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