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女說笑了,如何來我少欽司,他就要與世長辭了呢。”不茍言笑的慕晨也彎了眼角,“李添翼之事,本司確實受了些影響,今日早朝慕某還被圣上訓了一通,責怪慕某治理無方,出了這么大的事,慕某若查不出確切證據,便也只能背這黑鍋了,可惜昨夜抓的那幾名黑衣人已當場自盡。慕某想,你與和尚都是參與之人,最是了解個中細節,來此記個口供,也是情理所在。為防對方下手,慕某便先扣下了和尚,請世女莫怪。”
“慕都督這意思,是不放人么?”涼陌川凝眉問道。
“怎么的,也得事情水落石出。”慕晨語氣溫和,卻是不容反抗,沒等涼陌川說話,他裝糊涂道:“和尚欠你的銀子,慕某幫他還就是了,反正,你要銀子而已。”
涼陌川眼中一亮,為防止金光閃瞎慕晨的眼,她的眼兒瞇成了一條縫,“他吃了我一條上百年的極品金龍魚,此魚世間罕有,價值連城,若非要定個價格,一萬兩白銀總是值的。至于那碗面,乃是用西洋海運的面粉制成,按說西洋貢面并不稀奇,貴是因為那船面萬里遠道而來,卻因船身觸礁進水,艙中白花花的面粉全毀,百般搶救,才搶出一袋來,般上上百船員險些全軍覆沒,幾經生死后終于進了大內。圣上皇恩浩蕩,才不過賞了我們家一碗,價值萬金并不為過。”
慕晨抿抿唇,只管聽她信口開河,涼陌川在京城惡名昭著,沒被她整過訛過,簡直不配為京城大豪,同窗聚會、上流聯誼都沒臉參加,慕晨不幸,如今才算躋身上流。
說完“極品金龍魚”與“萬金大白面”,涼陌川手支在茶幾上,向慕晨總結道:“這樣吧慕大都督,你賠我兩萬兩銀子,我便不管和尚的事了,你隨意審問,打死了也與我無關。”
聽到此處,慕晨快速立身斂容抱拳,正色道:“既然世女發話,慕某不敢有違,便只好替還你銀子,嚴審那和尚了,來……”
“慢慢,”涼陌川站起,眉宇間微有疑惑,“你還沒審他?”
“回世女的話,和尚乃是國公府客人,慕某仰慕相爺已久,入府抓人已是對涼家不敬,若不得涼家同意,怎敢私審?”
“兩萬兩銀子,你出?”
“等慕某審完,自會上報于朝廷,畢竟是筆公費,皇上會批準的。”
涼陌川冷笑,唇角勾起一記邪惡弧度,回首看著幾上的茶,慢吞吞端在手中,“你耍我?”
“不敢。”慕晨雙目放出刺眼的光來,看涼陌川,如同看一個毫不起眼的廢人,他性情桀驁,非帝王將相不入眼,何曾當涼陌川此人是個人物?他想動和尚,自有大淵律法擺在那兒,何須經他涼家點頭?他只不過想看看涼勝的女兒,是怎樣“名不虛傳”罷了。
他定睛而看,她也不遑多讓,兩兩對視明面上都靜如止水,但那汪看不見的碧潭之底,早已兇光迸射,戰火連天。
她嗤笑,緩緩抬手,將手中尚熱的茶,自他腦門上倒去。
慕晨寸步不移,任她的茶經過他的發,漫過他密長眼睫,再從他的臉龐、嘴角滑落。
“真是個不知變通的死腦筋,非得讓我把話說開了么?”涼陌川目中凜然,手上杯盞一摔,啪一聲清脆響,引得門外少欽衛們蠢蠢欲動。
慕晨手一揚,阻止他們進入會客室,他面上不顯喜怒,似乎他本就是這么不見神情之人,與涼陌川道:“一個和尚,出現在李添翼一家被害現場,這事說不奇沒有人相信,而你,堂堂左相之女,又牽連于此,若不抓和尚審問,將此事攬在和尚這頭,這把火,極可能會燒到你們涼家頭上。慕某不懂你為何要護他,不懂你父親為何有意無意在偏袒這和尚,我只知道,此事必須盡快得出個結果。”
“和尚是我的人,我今日要定了他。”
慕晨面上森寒,“不是七皇子令我保全涼家,你以為我想管你們?此事鉤深致遠,你最好和他撇清關系,若要避免你父親深陷其中,只有從和尚這里下手。”
七皇子凌睿,自小與涼陌川相識,他十四歲出宮建府,后來便與涼陌川常有往來,私下里交情甚深。一年前因城衛疏失,流寇竄入京城制造了多起人命慘案,那場困獸之斗,他和涼陌川于危境中不離不棄,相互扶持,終將這隊流寇連根拔除。照理說曾如此患難過,友情必是更上一層,來往會更密切才是,卻從那件事后,七皇子便與她刻意疏遠,一年里見面不超過十次。
這是涼陌川意料之中的事,像她這樣臭名遠播的女子,君子皇子們哪個敢和她沾邊,縱然皇子跟她是真交情,皇子身后的人也不肯依。
涼陌川無感情地笑了笑,好心替慕晨捻去頭上還冒著熱氣的茶葉兒,“慕都督,話我不能說得太深,這件事你得回避,這把火本來燒的便是你慕晨,你不知避嫌反倒要查案,皇上有說讓你查案么,有說讓任何一法司查案么?皇上要的,是結案吧。”
慕晨濃眉輕蹙,可見這句話說到了重點,朝堂上,皇上著實將他一頓數落,細想來卻真沒有明說讓他查案的事,只不過本份使然,他將皇上的意思理解為逼他盡快破案,于是為了洗清少欽司清白,為了平息皇帝盛怒,又為顧全涼家,這件事無疑要從和尚身上下手。到時坐定了和尚的事,只說涼陌川奉旨趕往水云亭偶遇尚書府血案,路見不平相助,受了和尚的騙才將他帶回涼家歇腳,足以將涼家從此事中摘得干干凈凈。
“慕都督,”她戳戳他锃亮的金甲,“連我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都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從二品大官怎么就迷糊了呢。鉤深致遠說的沒錯,案子查下去所牽連的將是一大串利益團體,皇上不想看到那些勾心斗角擺在明面上,太臟了,所以此事只能當作稀泥給和了。和尚為何會出現在尚書府你最好不要過問,我敢用性命保證,此事對他來說,只是個意外。”
“世女說的不錯。”慕晨勾唇,極少見地微笑著,“不過一個和尚,值得你如此坦護?”
涼陌川壞笑,回身提起茶幾上的壺,潑了慕晨的杯中茶水,不見外地給自己添了一杯。
慕晨不動聲色,朝后退了半步。
“恰恰這個和尚值得我坦護。”涼陌川轉過身,這才注意到慕大都督離她遠了一些,不免忍俊,壓下笑意道:“他是澤恩寺和尚,小一輩中最受器重的一位,接待過圣上,受圣上抬愛。澤恩寺可不簡單,它的后山葬著先皇后遺骨,圣上與對皇后情深愛重,不辭辛苦年年前去看望,這是間無冕的皇寺啊。你也不想想,你現在要動的,僅僅是一個和尚么,和尚身后站著皇寺,皇寺身后站著的,可是當朝圣上。”
“所以……”慕晨自嘲,“這事說來說去,還得我少欽司來背?”
“說起來挺簡單一件事,就是樁嫁禍你司的血案,但這事要達到什么目的,最終落個什么結果,全看背后操手與局中之人怎么折騰。你放眼瞧瞧,被算計在內的這些人們當中,哪個不比你有分量?你這官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圣上不高興說廢就廢了,以你的身份,來揭開這樁丑事,你以為事后還有你的官位在?”涼陌川見慕晨不語,抽空喝了一杯茶,狀似悠閑地坐了下來,“說到底,揣度圣心這事不是你干的,那是我老父的專長。”
慕晨好一陣沉默,黯然中悄悄捏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