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寥,唯有晚風輕撫。
陌然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肖瑩輕撫其背,在他耳邊柔聲安慰:“如果你想哭,就大聲哭。”
陌然搖著頭,悶哼一聲站直身。
雪玲的死,給他的打擊極大。雖然他與雪玲交往并不多,但他能感覺到,雪玲是個柔韌堅強的女人。可是她最終走上一條不歸路,是誰逼著她邁向死亡?
在他心里,開始涌動一股前所未有的壓抑,似乎要沖破他的胸腔。他從回到烏有村敷衍競選村長倒現在,還真的沒暢快地舒出一口氣。鄉村看起來簡單,其實遠非他的想象。過去的淳樸與善良,似乎漸行漸遠了。取而代之的是猜忌、懷疑,以及愈來愈來讓人心寒的冷漠與暗斗。
善良的村民們日復一日生活在看不見的壓迫里,他們仿佛已經麻木,不知從哪里去維護自己的權益。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家人都無法保護,只會默默承受,承受生活的難以承受之痛。
陌然有著切身體會,當年作為大學生的他,戶口卡著不讓他遷出去。畢業后連份工作都無法找到。當年的他,確實對自己的鄉下完全絕望,他曾經暗暗下過決心,這一輩子不想踏上讓他痛苦與絕望的土地。
然而生活這東西,本身就令人無法捉摸。他在兜兜轉轉幾年后,陰差陽錯又回來了,而且成了這塊土地的主人。
夜色如墨,哀樂忽遠忽近。幾天前,兩個無辜的生命從這里走向天堂或者地獄。如果生活不讓他們絕望,他們怎么會死呢?
負罪感突然冒上來,而且愈發強烈。
他雙手掩面,任由淚水再次洶涌而出。
畢竟,他是村長。他的村民如此這般離去,對他來說,是心靈的顫栗,是靈魂的掙扎。他保護不了他們,他覺得自己太失職了,他根本不配做這座村子的大當家。
肖瑩陪著他哭起來,抽泣著說:“陌然,我們不哭,好嗎?”
他沒應聲,可是他無法控制內心的痛楚。不管是老四還是雪玲,他們都不該死的。假如生活給他們半點陽光,他們會活得無比的燦爛,會蓬勃的生長。
他們對生活并沒有太多的要求,他們只需要一點水,一點空氣,一點陽光!
是誰讓他們走上了絕路?不會是他陌然,也不會是齊烈,而是這個時代,這個看起來貌似十分強盛的時代。他們是這個時代的祭奠品啊!
流了一陣淚,他覺得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了。
“你回去吧。”他說,看著遠處的燈火。
“你呢?”
“我還坐一會再走。”
“我也不走。”她挨著他站,輕聲說:“這么黑的天,我一個人走,我怕。”
陌然心里一跳,扭過頭看她,緩緩嘆口氣。
肖瑩本身是個城市女,嫁到他們烏有村后,成了一個地道的農家婦女。可是在她內心深處,她無法改變她表面看起來的堅強。
他們要回去,其實是順道。陌然剛好可以把肖瑩送到家門口,再從她家回自己的家,一點彎路也沒走。
一陣鞭炮聲響起。陌然說:“鬧夜的該散了。”
烏有村幾百年來有個規矩,但凡誰家死了人,全村的男人在當晚一定都要去死者家里湊熱鬧,拿著鑼鼓響器敲敲打打,間或由人唱著山歌,大體是講述死者生前的過往故事,名曰“鬧夜”。
“鬧夜”到了晚上十二點,主家會請大家吃宵夜,吃完宵夜,鬧夜的人就散了,各自回家休息。第二天晚上照舊過來。直到請來的和尚道士擺了法場,鬧夜的程序才算完成。
陌然小時候跟著陌家爹去過“鬧夜”,小孩子們最歡樂的時候,就是散場前的宵夜。盡管不豐富,卻能讓大家吃飽。特別像他們這樣的小孩子,大人鬧夜,他們安靜地靠著大人睡覺。等到宵夜時分,都會一齊醒來。
這些規矩,肖瑩是肯定不懂的。她一個城市女孩,過去甚至連這樣的場面都沒見過。
但她沒去問他,只是突然聽不到鑼鼓的聲音,她全身莫名其妙地涌上來一絲寒意。
她愈發挨得緊了,仿佛要把身體嵌入到他的身體里去。他也感覺到了,悄悄伸手去握了她的手,輕輕捏了捏說:“不怕,有我在。”
肖瑩顫抖著聲音輕輕嗯了一聲,伸手摟住了他的腰。
陌然沒掙脫,在這樣的夜里,就算對面站住人,未必能看清他們的舉動。
他鼻子里聞著她頭發的清香,一只手也去摟了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我送你回家。”
走了一段路,肖瑩突然說:“他要去上海。”
陌然楞了一下,問道:“誰?”
“他!”肖瑩的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聽到了。
陌然猛地回過神來,緊張地問:“你答應了嗎?”
“我問你,我該怎么辦?”肖瑩的手指頭彎起來,在他手掌心里輕輕撓了幾下。
“我不能給你出主意。”陌然斷然說:“不讓你去,是明顯的不行,我不能擔著破壞別人家庭的擔子。可是讓你去了,我烏有村的婦女工作怎么辦呢?”
“就這些?”她仰起頭來問,黑夜中似乎能看到她的雙眼閃爍著希冀的眼光。
“還能有什么呢?”他硬著頭皮說。其實在他心里,滾動著這樣的一句話,你走了,我該怎么辦?
“真沒其他的了?”她有些落寞地問,手指突然抓緊了他的手,似乎要抓出血來。
陌然明白她的心思,猶豫了好一陣,才低聲說:“其實,你明白我的心。”
“我不明白。我要你說出來。”肖瑩的聲音帶著哭腔了。
他再也沒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了,老實說:“我舍不得你。”
肖瑩聞言,突然站住腳,將整個身體投進他的懷抱,喃喃說:“陌然,我就等你這句話。有你這句話,我寧愿下油鍋,也不愿讓自己受半點委屈了。”
她輕輕哭泣起來,雙肩抖動。
四周響起一片蛙叫蟲鳴,遠處有松濤陣陣。偶爾,還能聽到小溪里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擁抱著,誰也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肖瑩突然說:“可惜你不能娶我。”
“我想娶你。”陌然認真地說:“你本身就是我的人,我不娶你,誰娶你?”
肖瑩輕輕一笑,在他臉上輕輕掐了一把說:“傻瓜,我都是人家的老婆了,你還怎么娶我呀?”
陌然心里一頓,整個人就像散了架一樣,毫無生氣了。
他沉迷在溫柔鄉里,怎么就沒想到肖瑩已經是他人婦了呢?可是肖瑩確實是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自己,她過的是名存實亡的夫妻生活啊!如果她一輩子這樣過下去,她會有多苦?
他無法想象她的將來,心里又一次痛苦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一點用也沒有,在現實面前,他束手就縛,半點掙扎的余地都不存在。
“不過,你就是我一輩子的老公了。”肖瑩柔聲說:“陌然,我這輩子能遇到你,真好!”
陌然心痛得說不出話來,他不能給她承諾,不能給她幸福。他是在殘忍地傷害著她啊。
“我理解你。你不會是屬于我的。但我已經擁有了你,我不后悔。”肖瑩還在喃喃低語。
陌然輕輕推開她,凝視著她的雙眼說:“肖瑩,對不起!”
她苦笑一下,又將頭靠過來,發絲鉆進他的鼻孔,一陣癢,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兩個人相視而笑,各自去擁了對方,感受著對方傳遞過來的無限溫柔。
“陌然,”她輕聲問:“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生氣。”
“好,我不生氣。”
“你與齊小燕,到底是什么關系?”肖瑩突然問出這個問題,讓陌然頓時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