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徒兒有愧您的教誨,如今大錯已經釀成,要打要罵,徒兒毫無怨言。只是下面的那個人,他一心為國為民,不為權勢,如今遭奸人暗算,他本不該死于流言蜚語,他也不該背負不屬于他的罵名。徒兒身為天界太子,以守護六界正義為己任,必須救他。”黎欽聲音哽咽,他眼睛發紅,眸光之中的堅定足以撼動天地。
云中君氣息加重,深深呼出一口氣,他冷聲道:“你認為為師善惡不分,阻你救人?”
黎欽懇切道:“徒兒沒有!”
云中君道:“那就跟為師走。”
黎欽揮開云中君的手,云中君臉色一變。
“待救下顧相煙,徒兒再來請罪。”黎欽對云中君深深作一揖,隨后轉身而去。
還未下界,就在這時,黎欽后頸一痛,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出手偷襲的云中君。
“師父?——”黎欽捂住脖子,他并未昏迷,而是腦袋一暈,沒有站穩,瞬間被云中君用術法困在原地。
云中君道:“殿下,楚國命數已盡,顧相煙活不過明日。歷史的洪潮中,如楚國一般的朝代有千千萬萬個,更有無數人,難道他們就該死嗎?你救不了所有的人,你是天界太子,還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你去完成,你不該為了區區楚國,區區顧相煙,讓自己陷入人類的紛爭之中。”
黎欽以赤手握上牢籠,一陣茲拉之聲后便是血肉的味道,他雙手火燒火燎,黎欽卻不管不顧大吼:“不是‘區區’,顧相煙也是我的子民,我連一個人都救不了,還怎么救天下人——”
“他在等我,你難道沒有看見嗎?”黎欽試圖去摧毀牢籠,但卻動搖不了分毫,他的內心像是有一只野獸在啃噬。
“師父,他是天下間唯一信我的人啊,他是我的信徒,你看見了嗎,他在向上天許愿,在他即將被處死的時候,他祈求我能再次出現,他想看我一眼。”黎欽語無倫次,聲聲泣血。
云中君拂袖轉身,背對他,一抹白影冷漠孤高,不為任何事物所撼動。
“我要救他,他信任,他的信仰之力從未減弱,他毫無保留的信任我。”黎欽握住乾坤劍,他鳳眸深深瞇起,一股滔天之力正在醞釀。
就算對不起師父,就算有違天命,他也要趕到顧相煙身邊。
云中君心道不妙,連忙轉身:“殿下!”
黎欽眼中凝著寒光,他劍勢從未有過如此堅定之意。而乾坤劍像是感受到了黎欽的心意,耀眼的劍光乍起,天地幾乎為之一震,封鎖的牢籠一瞬間碎為齏粉。
“師父,救下顧相煙,徒兒再來向您請罪。”
黎欽雙膝跪下,朝云中君磕頭,他已經不求云中君原諒,隨即義無反顧的躍下云端。
*
“殺了他——”
“楚王英明,令尹英明——”
刑臺之上,顧相煙白衣如雪,他嘴唇蒼白,唯一的血色也都消散的干干凈凈,可他依舊風采出眾,純凈如雪。
秦國的國師張儀坐在駿馬之上,他受楚王邀請,觀看顧相煙行刑。
“張大人,顧相煙就是那個魚肉百姓的賣國賊,他死了,天下就太平了。”楚王對張儀阿諛奉承。
張儀手持一把羽毛扇,神情不茍言笑,但細細看去,這人身上總給人一種冷漠,陰森之感,他搖扇之間,道:“賣國之人,人人得而誅之。顧相煙伏誅,令尹大人功不可沒。楚王,恭喜你有一大義滅親的良臣。”
令尹得到夸獎,滿臉得意之色。
黎欽混跡在人群里,他戴著一副面具,遮住過于張揚的臉。
此時顧相煙已被吊起,一縷黑發垂落額前,他渾身是傷,左肩上的血洞結痂,烏黑一片,傷得不輕。
一名劊子手手持大刀,他惡狠狠瞪著顧相煙,呸了一聲,“狗日的賣國賊,今日你為楚國犧牲,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待會斬斷你腰,你看清楚了,就算是死,也是秦國軍師張儀指名,來日化為厲鬼要來報仇,千萬找對人。”
顧相煙忽然笑道:“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
劊子手道:“你在唧唧歪歪說什么?!”
顧相煙清朗的眉目舒展開來,不過眼底帶著淡淡的悲傷之意,他道:“要是他在我身邊,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黎欽神色溫柔的看著顧相煙。這時,他手忽的一抬,一股漫天風沙席卷而來,看臺下的楚民捂住眼睛,趕緊抵御風沙。
“呔,哪來的大風!”
黎欽身輕如燕,眨眼之間便來到顧相煙身邊,他嘴角彎著,一手叉腰,一身玩世不恭之氣,“讓你久等了。”
顧相煙靜靜看著他,深情的眼里只裝得下黎欽。
“這就救你。”
黎欽喚出乾坤劍,以這把稀世名器砍向顧相煙手腕上的繩子。
“鏘——”
繩子上莫名的力道忽然將乾坤劍狠狠彈開!
黎欽一怔,他反手又是一劍,繩子上忽然出現一道黝黑的咒印,正熠熠生輝。
“是魔印?!”黎欽眉峰一蹙,沒想到楚國和秦國之爭,竟然有魔物插足!
他在風沙之中環視一周,所有人都捂住眼睛,周身狼狽,唯獨一人波瀾不驚的坐在馬上,正搖著一把白羽扇。
兩人雙目視線交匯的一瞬間,黎欽從未感受過如此強大的力量,那股力量猶如無盡的深潭,將要把他吸入其間,摧毀捻滅。
“魔物,你是誰——”黎欽鳳眸一瞇,他的長發隨風舞動,他的仙力與魔物相撞,兩者之間竟然一時難分高下。
張儀風度翩翩,他似乎極其專注搖扇,漫天風沙只是背景,對他絲毫沒有影響。
“殿下,我是誰您不會知道,畢竟我比您年紀大太多,太多。”張儀說話像在品字,言語極為講究。
黎欽心道,若是人界糾紛,他插手就是犯天規,可是一旦有魔物,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出手。
正得意之際,忽然黎欽心下一頓,他揚起的風沙竟然瞬間停了。
“你是誰,竟敢來劫法場——”
“差點就讓這個賣國賊跑,快抓住他們!”
黎欽正站在法場之中,周圍圍觀的百姓撿起地上的爛菜葉,石頭,鞋子瘋狂朝黎欽身上扔去。
作為天界大太子,黎欽何時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立馬持劍擋在身前,護在他和顧相煙之前。
顧相煙眼睛赤紅,他心疼看向黎欽,道,“你先走。”
黎欽不覺得疼,只覺得屈辱,他的指甲幾乎陷入掌心之中,面上還是朝顧相煙擠出一抹笑容,“我一走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人就要殺了你,我怎么可能丟下你一人。”
顧相煙憐黎欽,愛黎欽,他雖然表面上沒有什么表示,可是內心卻極為欽佩黎欽,他幾乎低吼:“聽話,這樣的誣陷和辱罵跟你毫無關系。”
“噓——你是本殿下罩的人,我沒保護好你,跟你一起受罰是理所當然。”黎欽擋在他身前,紋絲不動。
顧相煙睜大眼睛深深看著黎欽。加之在他身上的皮肉之苦,遠不及黎欽受到的半點侮辱,他在即將行刑之際,身為仙人的記憶已經全部蘇醒,在他心中,黎欽不僅僅是神,而是神未來的領袖——誰能傷其一分一毫?!
黎欽以為顧相煙擔心他,他繼續沒心沒肺笑著,“別這樣,本殿下不擋在這里,你肯定早已經沒命了,放心,我已經叫人過來。”
“呸——兩個男人抱在一起,惡心!”
“雜-種,國家的蛀蟲!”
黎欽咬牙忍了,他不能殺人。
而與此同時,忽然遠處飛來一枚臭雞蛋,狠狠砸到黎欽額角,蛋液順著他的臉頰流下。
他眼底晃過一絲茫然之色。
顧相煙終于不故儀態的大吼:“誰!”
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雞蛋和番茄,盡數砸到黎欽身上,各種聲討之聲,辱罵之聲更是接踵而至,恨不得黎欽全家立即死無葬身之地。
黎欽沉默的摸了摸臉,他心道,難道他要守護的,都是這樣一群人嗎。
顧相煙身上忽然一陣強光噴涌,他手腕上的繩子應聲而斷,無數光芒華彩在他周身流轉,一股醉人心脾的馨香撲鼻而來。
黎欽轉身朝顧相煙看去,他要恢復仙身了?
同一時刻,天空祥云翻涌,舜乘云而來,跟在他身后的,是另外兩個傳說中的舜君高徒——大司命和河伯。
黎欽又回頭看去,那股懾人的光芒已經消失,顧相煙又恢復了原本的相貌,并非仙身。
他趕緊抱住顧相煙,將其攬在懷間。
舜君絲毫沒有云中君的傲氣,他赤誠以待,摔兩名弟子朝黎欽一拜,“見過太子殿下。”
黎欽深深抱住顧相煙,分神點了點頭。
舜君穿了一身白色為底,藍色為飾的長袍,胸前兩道流蘇,莊重自持,額邊垂落兩道烏黑長發,其余黑發束于腦后,收于一道古樸玉冠。他看了眼顧相煙,又望向人群之中的張儀,隨即道:“不許傷害凡人,生擒魔物。”
黎欽沒有受傷,但周身狼狽,他的目光掃向楚王和令尹,發現一直在他們身邊的張儀竟然不見了!
“張儀跑了。”黎欽咬牙道。
舜君朝大司命和河伯一揮手,兩人瞬間領命,縱身躍進黝黑的夜幕。舜又道:“殿下,顧先生是仙家轉世,今晚之后,他本該修成正果,如今這幾十年修行盡廢,還需要再歷一世劫難。”
黎欽緊緊抓住顧相煙的衣衫,雙眸一怔,是因為他,顧相煙才功虧一簣嗎?
“為了沖破捆仙繩,他強行喚回仙體,神智受損。”舜道。
捆仙繩?!他乾坤劍砍不斷的竟然只是一條小小的捆仙繩?!
舜拾起一道斷繩,拈在手里,道:“越是仙家之物,越是斬不斷捆仙繩,但力道稍大一點的凡人,就能隨便扯斷。布下此陣引您上鉤的絕非尋常魔物,他非常熟悉仙人的功法和能力,極有可能……”
黎欽心道,極有可能是仙人墮落成魔。
舜道:“殿下,顧先生的壽命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鬼差即將鎖魂。”
黎欽收緊手臂,內心極為不舍,他摟著顧相煙的肩膀,道:“我親自送他到奈何橋。”
黃泉之海洶涌無盡,一道長路通往輪回。
黎欽親吻顧相煙的臉頰,他輕聲低喃,深情而執著,“你放心去輪回,我還會來找你,絕不累你害你。去吧,我一定會找到你。”
顧相煙雙眼神智潰散,他似乎誰都不記得了,他出于本能回抱黎欽,“找……我。”
“等我——!”黎欽不舍得抓住顧相煙的衣衫,說出從未有過的堅定誓言。
舜君微不可聞嘆了一口氣,他道:“殿下心系顧先生,是他畢生修來的福氣。”
之后,黎欽回到天界,已有云中君拿著天旨,帶著掌刑官等候。
云中君拂袖,道:“殿下,終于肯回來了,東皇大人知道您的事十分震怒,還請殿下不要反抗,理解東皇大人的一番苦心。”
黎欽點點頭,他身體站得筆直,頭也不回的走向云中君。
“舜,你有話要說?”云中君冷冷看向黎欽后方。
舜君道:“云中君教徒有方,殿下在人間所為,敢愛敢恨,比起尋常仙家更有魄力,他所作所為,盡是絕大多是人不敢想之事。在下真心佩服,還望云先生不要扼其天性,循循善誘為好。”
云中君冷哼一聲,他沉聲道:“本君的徒弟,舜先生還是少管為妙。什么敢愛敢恨?什么魄力?不過一時沖動,那個仙人不是也被害得需要重入輪回嗎。”
舜道:“重入輪回并不是什么壞事,他渡劫是為了嘗遍世間冷暖,而不是應付天命。這一場劫難,他會比以往經歷更多。”
云中君震袖,“強詞奪理,哼。”說罷,他帶著黎欽朝刑罰殿走去。
舜待他們走后,眸底盡是擔憂之色,他道:“巫陽,為師希望,你別再遭受如斯苦難。”
*
在顧相煙再入輪回投胎之前,黎欽說的那句“等我,我一定會再找到你”的話仍在耳旁,可為什么他沒有去找顧相煙。
“我……”黎欽鳳眼瞇起,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在眼底流轉,他在拼命回憶,可是根本無法想起,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才讓他忘記了和顧相煙的承諾。
“對不起。”黎欽恨不得殺了自己,他抓緊玉麒麟的衣衫,想去取下他的面具,“你就是顧相煙對嗎?”
玉麒麟連忙抓住黎欽的手,握在掌心之間,他寫道:對。
黎欽抱住玉麒麟,他比起玉麒麟稍矮,埋首在其頸側,他啞聲道:“我只記得將你送入輪回之后,便回了天界。之后發生了什么事,我都記不起來了。”
玉麒麟輕輕拍了拍黎欽的后背。
“告訴我,你之后又遇到了什么。”黎欽貪婪的嗅著玉麒麟的氣息,他聲音低啞,帶著濃濃的眷念。
玉麒麟在他手里寫道:大同小異,無甚差別。
這時,黎欽當年揚起的風沙一過,他們離開郢都之后,沒想到張儀竟然又折返回來,他率領秦軍攻破郢都,將全城數十萬百姓全部屠殺殆盡。
黎欽緊握玉麒麟的手,他的拇指不停摩擦對方的皮膚,這抹溫度并不像他記憶中的溫暖,而是冷到了骨子里,又冰又涼。他試圖焐熱,可是徒勞無功。
血洗郢都城之后,熱鬧的街市一片沉寂,尸體隨處可見。
郢都城的時光飛逝,無數日夜交替循環,楚民的尸骨化為一抔黃土,掩埋在風沙之下。原本事情會就這樣結束,沒想到在這片廢墟之上,忽然走來一人。
他發髻高束,一身儒杉,看起來斯文有禮,文質彬彬。這人的五官,只要是仙界之人,不會沒有人認不出他。
黎欽鳳眼微微瞇起,他薄唇一開一合,沉聲道,“這不是河伯嗎?”
玉麒麟的身體也略為一怔,不過比起黎欽,他更鎮定許多。
河伯割破手指,口中念念有詞,他在郢都的廢墟上畫出一個大陣,陣法十分復雜,他畫了將盡一個月的時間方才畫完。
“呼……”河伯一邊喘息,一邊從袖口之中掏出封妖囊。
“去!守護這個鎖靈陣,成為它的陣眼,吞噬但凡敢靠近你的生魂。”河伯言語惡毒。
……
黎欽眉頭能皺成一個川字,他素來風情萬種的眼一旦生氣,那抹能浸透人心的冰冷令無數人膽寒,包括鬼怪——引路而來的女人嚇得僵硬立在原地。
“原來郢都的一切都是河伯在搞鬼,他是九神之一,又是舜的徒弟,天界待他不薄,為什么河伯要背叛天界。”
黎欽瞇著眼睛,他咬牙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