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今年的冬季來得特別早。
街頭上貴族家的小娃娃穿著棉襖,粉雕玉琢,俏生生的跟著大人出行。
黎欽與阿富上街,發現連腰纏萬貫的商人也要和小販討價還價。
“你這菜之前還一個銅貝三捆,如今怎么一個銅貝一捆?真是奸商當道!”吊梢眼,麻子臉的胖子指著老實的商販大罵。
商販一臉苦衷,他撿起地上的白菜,收拾好上面的菜葉,為難道:“大人,您要是不要,還我便是,為何要扔到地上?現在夏季旱災,冬季雪災,南方疫病滋生又無法種植,我這菜也只是家里種的幾株,賣了就沒了,哪像三四年前那樣儲存富足?”
“呸,你們這奸商就是這樣,騙我們老百姓這樣缺那樣缺,天天哭窮,賣了一捆又一捆,老子才不上你的當!”
阿富難過道:“唉,現在不僅是菜,連肉食的價格都漲的很快。富貴人家就算了,窮人只能喝粥了。”
黎欽搖了搖頭,心道,物價暴漲,貪官當道,亡國之相。
當他們正欲回府時,一匹快馬沖入街道,駿馬嘶鳴,路人趕忙閃避。
“我的菜,我的菜啊——”
“滾開,老子給令尹大人送信,耽擱正事了要你償命!”
烈馬一蹄踏碎竹筐,一顆顆雪白新鮮的白菜當場被踩的稀爛,葉子撒了一地。
“我全家老小都指望這些菜賣點錢了,嗚嗚嗚,這個冬天怎么過啊。”小販盯著馬蹄下的白菜,顧不得安危,沖上去要撿。
黎欽趕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老人家,那可是馬蹄,小心。”
菜販老淚縱橫,魂兒像是離了身體,怔怔看著一地爛葉。
黎欽黝黑的眼仁看向那探子,探子手持馬鞭,模樣兇狠,正是滿身戾氣,他吼道:“看什么看?一個個倒霉樣,一看就喪氣,都給本大人滾!”
“一介小小士官,口氣竟如此狂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少爺在此耀武揚威。”黎欽嘴角含笑,笑意卻絲毫未達眼底。
探子打量黎欽,看見這人身穿白狐大敞,頭發高高束起,一張小臉白嫩如玉,那氣度一點不像尋常人家出來的公子,背后肯定有大人物撐腰。尤其是那一雙又長又利的鳳眼,似笑非笑,總帶著股不懷好意的邪氣。
“哼,是那個老頭擋了道,我手上可是有要急速上報的密信,耽擱了正事,你擔當的起嗎?!”探子立刻拿出令尹壓人。
“什么正事?”黎欽的手藏在手爐里,他道,“秦軍壓境,不日便會抵達郢都。”
探子心里一驚,這是昨日才截獲的密報,秦軍此次是秘密行軍,目的是殺楚軍一個出其不意。為了得到這個消息,他們付出了一個內應,一支小隊的人。代價慘痛!
“你!”探子捂住胸口,他恨恨咬牙,背后那封要賞的密信瞬間沒了價值!
黎欽嘴角一彎,似有嘲諷,“秦軍即將抵達郢都,才知道他們將來的消息,失了主動,”他聲音一沉,帶著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還不快稟報上去,商討應對策略。”
探子也自知在這里耽擱太久,他想狠狠瞪黎欽警告一番,可是就算他坐在馬上,總是不由弱上一截,他趕忙調轉馬頭,直奔令尹府。
黎欽讓阿富拿了一錠銀子給菜販,緩緩朝前走去。
沒想到菜販想報恩,一路跟隨著他們,到了顧府門口,菜販趕忙小心翼翼捧著幾棵干凈的白菜,“公子,這些您拿著,據我所知,過幾天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吃的了,農田大部分顆粒無收,您趕緊在家里屯一點糧食吧。”
“多謝老人家。”黎欽客客氣氣道謝。
五天之后,郢都突然城門大開,一直在城外的流民蜂擁而入,占領了郢都城的大街小巷。
黎欽問:“這楚王又做了什么決定?”他言語之間滿是戲謔。
大冬天的,縱使有炭盆,可天氣還是冷得出奇,顧相煙像是絲毫沒受到溫度的影響,后背挺得筆直,容顏俊美,猶如雪鑄。
“秦軍即將抵達郢都,這些百姓的丈夫、兒子大部分是楚軍的士兵,為了安撫士兵,大王命令大開城門,把他們接進來。”顧相煙為黎欽斟了一杯熱酒,又道:“喝這個暖身。”
黎欽舔了舔杯壁,烈酒沾舌,酒勁頓時上涌,他身體暖了不少,他笑道:“禍到臨頭才想起籠絡人心,這個楚王。你覺得楚軍和秦軍一戰,勝算如何?”
顧相煙抿了一口熱酒,隨后緩緩道,“毫無勝算。”
黎欽張了張口,顧相煙不待他說,便沉聲道:“上次的事,不會再發生。”
顧相煙是在提前告訴他,再也不會讓黎欽做有違天命的事。
黎欽笑了笑,他從椅子上起來,挪到顧相煙身邊,他忽然發現顧相煙身體極暖,比滾燙的炭盆舒服,他抱緊顧相煙,輕輕蹭了蹭顧相煙的脖子,“這次聽天由命。”
顧相煙緊緊攬住他的身體,道:“楚國,又怎么及你的萬分之一。”
之后幾天,黎欽發現顧相煙白天不上朝,以往會來府里拜會的人也少了,漸漸的連人也沒了。
顧相煙作息如常,雞鳴時起,亥時之前便歇下,生活規律得一絲不茍,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他們有時會在院子里練劍,顧相煙長著一副文士的模樣,可一脫下厚厚的大敞,他長得極高,結實的肌肉完全撐得起單薄的白衫,尤其是渾身大汗淋漓時,白衫貼在他的胸口、后背和腹部,簡直像個常年征戰沙場的武將。
“你的祭司服呢?”黎欽問道。
顧相煙看了他一眼。
“那身新娘服,你穿著特別帶感!”黎欽嘿嘿一笑,看著顧相煙挺拔的身體。
顧相煙嘴邊忽然一彎,他道:“是啊,尤其是穿著新娘服上你的時候。”
黎欽俊臉一紅,咳了一聲。他心道,顧相煙學壞了,之前那副禁欲自持的樣子去哪了?
于是當晚,黎欽被顧相煙捉著耍了一通大流氓,他嗓子沙啞可憐兮兮,“顧相煙我錯了,你放過我吧——”
顧相煙趴在黎欽身上,殷紅喜服長及地面,渾身上下唯一女氣的發簪因動作過大而滑落,顧相煙笑道:“官人,人家還要,你快一點。”
黎欽欲哭無淚,“顧相煙你敢不敢再無恥一點。”
“官人,人家滿足不了你嗎?”顧相煙拿捏住黎欽,“你好棒,比別的男人還棒。”
黎欽一口咬住顧相煙的肩膀,他羞道:“你別再說了!”
*
冬季的第一場大雪終于停了,休養生息的秦軍向楚軍發起進攻,這段期間,顧相煙受到朝廷冷落,一直閑職在家。
城外時常傳來秦軍叫陣聲,而原先進城避難的百姓因沒有足夠的食物,有的成天東偷西摸,有的三五成群干脆打家劫舍。
“報——秦軍將領在外叫陣。”
“報——秦國將軍出言不遜,揚言三日之后攻城。”
軍報越來越頻繁,楚國猶如困獸之斗,內憂外患同時爆發。
顧相煙卻老神在在,終日寫寫字,練練劍。
終于在秦軍的攻城車第一輪進攻之后,顧府的大門被人敲響。
來者正是楚王。
“愛卿啊,秦軍已經等不下去了,你快向上天祈求,保佑我楚國度過這場劫難啊!”楚王老淚縱橫,連正廳也沒入,站在門口就開始哭訴。
顧相煙道:“大王,微臣還是那句話,廢除令尹。”
楚王哭得毫無風度,像個懦弱的老男人,“你和令尹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少了誰都不行,難道就不能化干戈為玉帛嗎?”
顧相煙不發一言,負手而立。
“那吾廢了令尹,你會向上天祈禱,保佑我楚國嗎?”楚王又問。
顧相煙道:“大王,上天救不了我們,想要保住郢都,只能靠我們自己。”
楚王一聽沒戲,之前示弱的樣子蕩然無存,他面露猙獰之色,“好你個顧相煙,吾已經親自來求,你還敢給我擺譜,別以為楚國少了你就不行,等這場戰事一過,吾第一個收拾的就是你!”
楚王拂袖而去,上馬車之前,他不忘叮囑隨行官員,“給吾在起居注上寫:祭司顧相煙在國難當頭之際,出言不遜,更是孤高自傲,趁機威脅國君!”
黎欽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可他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等楚王離去之后,原本以為顧相煙冰冷的神色會稍有動容,可他發現,顧相煙的冷似乎已經融到骨子里,他已經對楚王失望透頂。
當夜,黎欽是被人群的吵鬧聲弄醒的。
前去打探的小廝來報,原來是秦軍連夜攻城,楚軍由于受困城內,士兵吃不飽飯,除了要守護城池之外,還要鎮壓城內由饑民變成的劫匪,已經精疲力盡,即將擋不住秦軍的攻勢!
他們從顧府出來,一路上滿是搶妻搶女,強盜橫行。
“你把錢還給我,求求你了——”
“站住,我的女兒啊,把女兒還給我啊……”
“殺人啦!快來人啊,誰來救救爹爹,嗚嗚嗚嗚!”
兩人分頭行事,黎欽救了第一個人,接二連三的又有更多趁楚軍分神抵御秦軍的強盜行兇,郢都城內簡直盜匪四起,黎欽憑借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拯救全城。
“還是先去找顧相煙,不知道他那邊如何了。”
他們出來時,黎欽去救人,顧相煙則先行趕到城樓那邊。
黎欽心里隱隱不安,擔心顧相煙那邊會出現什么危險,他暫且放下根本無法解救完的楚民,拔腿往城門奔去。
他剛走沒幾步,腳邊忽然一派青煙四起,喧囂跟地獄相差無幾的郢都忽然一變模樣,猶如仙境一般。
“誰?”黎欽心里記掛著顧相煙,有人攔路,他鳳眸一瞇,法力凝聚在掌心之間。
“太子殿下,我這個做師父的,看來得要親自下界來請您回去。”
青煙之中,一人身形忽現,他白發白衣,手持一把如雪拂塵,云中君面色冷漠,眉宇之間隱隱含雜著怒氣。
黎欽心里一驚,連忙收了手里的法力,他眼角輕輕一彎,狀似溫和有禮,實際心里依舊在擔心著顧相煙,他道:“見過師父。”
云中君道:“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嗎?”
黎欽當然知道,他竄改了楚民的命數,原本之前就會有一幫人要死于城下,他抿著薄唇,靜如寒潭的眼眸里透著無悔的堅持。
云中君道:“郢都城內盜匪四起,全是難民所化,你救了他們,他們卻又害了別人。”
黎欽一怔,他眸光微微閃爍。
“殿下,您在用別人的命,去換他們的命。”云中君言語掩飾不住的刻薄,“我說過,您的仁慈最后誰都救不了。”
黎欽五指微微收緊,他握緊拳頭,緩緩又強迫自己松開,他對云中君仍保持著尊敬,“師父,可是難道要因為,他們以后也許會傷及別人的性命,那之前就不救他們了嗎?郢都城之所以暴民四起,全是因為楚王昏庸,錯用奸臣。如果是顧相煙,他絕對不會讓郢都城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云中君始終揚著頭,他一甩拂塵,冷道:“顧相煙現在恐怕自身難保。”
此話一出,黎欽的手一下子握緊,他鳳眸之內寒光一起,扔下云中君,轉身便往城門飛去。
他站在云端,所有的一切看在眼里。
顧相煙身邊站著一圈楚軍,楚王指向他,聲音里滿是惡意與痛快,“給我把他綁了,告訴秦國張儀,明日吾便將顧相煙處決,到時秦軍要按照約定,立即從郢都撤軍。”
令尹留著兩道山羊胡,他陰陰一笑,讓兩個孔武有力的士兵綁住顧相煙,不知他在計劃什么,忽然一頓。
“顧大人,在楚國,誰都知道您武力高強,這條細細的鐵鏈有什么用?您稍一用力便可掙脫。”令尹淡淡道。
楚王道:“顧相煙,你是自愿束手就擒,可別走到中途就逃了。”
顧相煙風采依舊,他負手而立,要捆綁他的士兵竟然不敢靠近他。他道:“你們要如何。”
楚王與令尹對視,后道:“你服下這枚丹藥,吾以君主之名起誓,這只會讓你身體無力,并不會傷害到你身體。你必須保證,在牢獄時不會逃跑。”
顧相煙浸雪的眼眸盯著丹藥。
“吾再向你保證,吾絕不辱你動你,若有違此誓言,必遭天譴!”楚王重重發誓。
這連黎欽也怔住了,他沒想到楚王竟然會以自己的性命為誓。
而在一旁圍觀的楚民紛紛罵道:“大王賢明,你這叛國賊還不快吃,不祈禱神明保佑我們就算了,還想趁機逃跑,害死我們!”
“吃了它,吃了它——”
“明天就處死他,秦軍就能放過我們,快點把他抓起來!”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顧相煙如遺世謫仙,波瀾不驚,他拾起丹藥,仰首吞下。
與黎欽一同站在云端的云中君哼笑一聲,黎欽心里一頓。
顧相煙的雙手被死死綁住,令尹忽然拔出長劍,狠狠刺入他的肩胛骨!
“你——!”顧相煙身體未動分毫,可是白衣已經染上鮮血,他生生受了一劍而面不改色。
令尹用劍尖挖顧相煙的肉,“大王說過他不會動你,可是沒有說過不讓手下的人動你。”
楚王肥胖的臉滿是奸詐算計,“吾什么都沒做,傷你的是別人,所以這些報應根本和吾無關。來人,把顧相煙押往菜市,吊在中央,讓所有人看看,不為楚國盡心盡力的人是什么下場!”
楚民忽然一眾歡呼,“只要他明天一死,我們就解脫了,秦軍就放過我們了!”
“呸,就是這個狗東西,貪污了我們的血汗錢,才讓秦軍有名目起兵,只要他死了,秦軍就撤了——”
顧相煙一路無話,他整潔的儀容依舊,這似乎讓很多看戲的人不爽,不知是誰,朝他扔了一只鞋子。
“狗賊——”
“憑什么不讓天神保佑我們,上天就是看你這種良心被狗吃了的混蛋,才不保佑我們楚國。”
“還我兒子命來,都是這人挑起的戰爭!”
“虧我這么信你,枉為祭司!”
顧相煙靜靜坐在囚車里,他淡漠的在四周一掃,似乎在尋找誰的身影。
黎欽幾乎壓制不住怒火,他握緊乾坤劍,他心道,管他什么為國為民,管他什么拯救蒼生,難道他不惜被天雷轟頂,拯救回來的就是這樣一群是非不分,極容易被煽動的楚民嗎?!
“殿下,你要做什么?”云中君拂塵一甩,擋在黎欽身前,他沉聲道:“難道你還嫌自己闖的禍不夠多嗎?現在東皇大人正欲問你的罪,要處罰于您!”
黎欽死死盯著顧相煙,對方一貫從容淡定,哪怕是身陷囹圄,有性命之憂也半點不曾慌亂。但他一直追尋自己的眼睛,讓黎欽的心抽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