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上的東西在哪。”黎欽看向館長。
館長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老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館長幾乎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道:“能收起來的都收起來了,在這里。”
“這是女尸身上的東西。”館長按了下遙控器,一面墻緩緩打開,一個小小的玻璃柜里放著一個廉價的鐲子,“這名女子應該只是個普通民眾。”
“男尸的。”館長一指旁邊的玻璃柜。
男尸的東西比女尸的要多得多。
館長道:“男的差不多在二十歲上下,從他衣服的還原圖來看,應該是楚國一名位高權重的祭司。光收集他身上的佩飾就有十多件,不過,他穿的是女巫的服裝。”
“為什么是女裝?”老吳摸不著頭腦,脫口而出。
黎欽的視線一一掃過幾乎殘缺不全的布料,覺得莫名眼熟,他道,“楚人重淫祀,信巫事。他們對神的態度與道教或者佛教完全不同,楚人祭祀時以‘悅神’為目的,通過扮演神明的配偶取樂神明。”
龍泫悟性高,他道:“您的意思是,這個男巫在扮演女性取悅神明?”
“對。祭司作為溝通人神的媒介,男巫在祭司男神時,會穿女性巫師的服裝,扮演其配偶,通過盛婚的方式達到農業豐產的目的。”黎欽道。
龍泫看了一眼黎欽,他湊近道:“殿下,您作為神明,有沒有巫師扮演過您的配偶啊?”
黎欽的名字并不在九神之中,但他作為東皇太一的繼承者,但凡點名祈求的人是“東皇太一”,父神若是沒空理會,他自然會代替父神聽取信徒的愿望。
曾經有一段時間,也正是楚國最后一位皇帝在位時,他便替代過父神。
“有。”黎欽道,“不過,我已經記不得他長什么樣子了。”
龍泫道:“是男巫嗎?還是女巫?”
黎欽道:“男巫。”
龍泫曖昧的笑了笑,“您也不討厭同性啊。”
黎欽沒有再說,關于那段記憶,他非常模糊,今天龍泫不問,他幾乎想不起來發生過這樣的事。
在博物館里逗留到下午,館長催促大家趕緊離開,“我們趕緊走吧,從這里回家還一個多小時呢。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紀南城里怪怪的,你們也早點回去,不然遇到怪事就完蛋了。”
老吳一看時間,心里也有些發虛,他帶著黎欽和龍泫到當地火爆的餐館吃飯。
黎欽一嘗那八寶飯就覺得難以下咽。
“殿下,您不是最喜歡吃這里的東西嗎?”龍泫問。
黎欽對他擺擺手,然后食不知味的把筷子放到一邊。他沒告訴龍泫,昨晚在玉麒麟那里吃到了真正的美食,所以才覺得這些東西難吃。
當晚,黎欽應玉麒麟的約,前往沉香閣。
臨行前,龍泫神秘兮兮對黎欽笑道:“殿下,要是真的喜歡,跟他確認眼神試試。”
黎欽鳳眸瞥了他一眼,道:“你是玉麒麟收買的眼線吧,從昨天開始一直在幫他說好話。”
龍泫特別有理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您想想,從您來人間開始,玉麒麟大人整整陪了您八百年,還有誰比他更執著?”
“您說是不是?唉,千萬記得和他確認眼神啊。”龍泫在黎欽后面吆喝。
夜色漸漸濃郁,黎欽這次沒穿騷包的穿黑風衣,而是變幻了一套黑衣錦服,金絲邊長靴,額前的頭發高高束起。
他一雙鳳眼完全露了出來,眼仁往哪一瞥,能唬得人戰戰兢兢。
走了半晌,他感覺手里有些空,總想拿什么搖一搖,可惜山河明珠扇留在天界,他只得負手前行。
沉香閣外。
昨天來接他的小廝早已等候著,一見他來,嘴角笑到耳朵邊上了,連忙恭恭敬敬的把黎欽迎了進去。
“殿下,好久沒人來這里了,您來了真好。”
黎欽心道,沉香閣是玉麒麟的府邸,難道玉麒麟和楚國有什么淵源?
昨天的花園之中,早已有一人等候在那里。
玉麒麟仍在撫琴,這次他彈奏的依舊是《九韶》,看來他還真的很喜歡這首曲子,黎欽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撩開衣擺坐下,一道道烹飪精美的食物送上,黎欽肚子嘰里咕嚕作響,他拿起筷子大快朵頤,這才是人吃的,白天在酒店吃的簡直是敷衍人的。
“你做的?”黎欽夾了一塊燒雞肉。
玉麒麟停下撫琴的手,十指落于琴弦之上,他輕輕點頭。
黎欽嘴角忍不住彎起,又快速曳平嘴角,他自持道:“還不錯。”說完他又夾了一枚冬瓜圓子。
就在他吃飯時,玉麒麟抬起修長白皙的手,開始一筆一劃寫道:
近日,有魔物來此地布陣,將逝世千年的楚民魂魄重新喚回。陣法名為鎖靈陣,此陣惡毒,以生魂為供給,兇獸饕餮為陣眼,法力高強者守護。
若是不除去此陣,楚國百姓將不斷重復死亡前的那一天。
黎欽道:“那位‘法力高強者’應該就是河伯。”
玉麒麟的臉藏在面具之下,黎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玉麒麟很快寫道:對。
黎欽差不多明白了,他道:“你知道陣眼在哪里嗎?”
玉麒麟手指停頓片刻,后道:不知。
黎欽道:“趁著今晚,我去城里找找。”
玉麒麟:我陪你去。
黎欽心里還存有幾分尷尬,他大言不慚要娶玉麒麟回天界,也不知玉麒麟怎么想。算了算了,還是裝死吧,車到山前必有路。
他們出了沉香閣一路西行,按照常理,西邊日落,陰氣比東邊更重。地面石板龜裂,坑坑洼洼,已經年代久遠。
黎欽走在前,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干脆拿后背對著玉麒麟。
玉麒麟一聲不吭的跟著他。
“這里是我昨天遇見河伯的地方。”黎欽記得這個巷子,他道。
巷子是尋常人家對方雜物用的,昨天黎欽和河伯動手的痕跡已經沒有了。
“啪啦——”
立在墻邊的竹竿突然倒地,黎欽轉頭一看,有一道影子從他們身后飛速跑走。
黎欽瞳孔一縮,這魂魄是沒有影子的,在這郢都里,除了他和玉麒麟有影子以外,連來傳話的小廝也沒有。剛才從墻后面跑走的那個有影子。
“追,他有影子,可能是個人。”黎欽眼前一亮,他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丟下玉麒麟率先沖了出去。
左邊的街道上,那人回頭看了一眼,又沒入另一條街。
這是個女人?
黎欽快步跟了過去,果不其然,又到了一個左右路口,那個人又停下來,像是在等他們,確定他們跟上來了又折進另一處。
一連追了三條街,眼前的人越來越多,當地人也開始跟著他們往同一個方向走。
“快點,就要趕不上了。”楚民聚在一起大聲吆喝。
“我說,咱們國家現在厄運連連,都是那個祭司害的,虧我之前還那么崇拜他。”
“是啊,今天令尹大人就要燒死他,希望東皇大人看在我們虔誠的份上,能放楚國一條生路。”
“胡說八道什么呢,只要那個祭司一死,秦國軍師張儀承諾,就不會攻打咱們郢都城。”
楚民兩兩結伴,一起往鬧市街頭趕,滿臉興奮之色。
黎欽心道,這處死的必是一個大惡人啊,不然為什么人人暢快?他抬腿要跟著一起去,他的手突然被抓住,回頭一看,正是一直在他身后的玉麒麟。
玉麒麟收緊掌心,把他抓得很緊。
黎欽覺得別扭,很想把手抽走,可玉麒麟的手很涼,幾乎沒有溫度,黎欽感覺到他內心的波瀾,又下不了決心甩開他。
玉麒麟在他手里寫字:去另一處。
“為什么?”黎欽道,“那個女人想把我們引到這里,說不定能找到鎖靈陣的陣眼。”
玉麒麟一筆一劃寫道:不是陣眼。
黎欽無法端詳玉麒麟的神色,他心里好奇得要死,他道:“不行,本殿下一定要去看,這肯定是關鍵的線索。”
此話一出,黎欽忽然感覺到玉麒麟的手頓了一下。
黎欽心道,該不會這個祭司和玉麒麟有關?看玉麒麟這樣,是不是他不想去?黎欽簡直想拍自己腦門,他應該溫柔體貼問玉麒麟為什么不去,他不想去便別去了。
在黎欽的思想里,覺得一個男的應該和他差不多,可玉麒麟心思太敏感,好像自己一舉一動能會傷著他。
正暗自后悔,鬧市街頭已經熱鬧起來。
“讓開讓開,官府押送囚犯,都起開!”
腐朽的囚車從人群之中駛過,牢籠之中,坐著一個容貌清俊的男人。他不卑不亢,坐姿極為端正,像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將要行刑時仍保持著從容淡定的身姿,宛如一潭清泉,沒有什么能撼動得了他。
黎欽驀然愣在原地。
囚車里的男人似乎對他有感,抬起了頭。
二人四目相對,那個男人像是隔著時間的罅隙,靜靜看著黎欽。
“我記得他。”黎欽喃喃道,他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挪不開分毫。
記憶的迷霧忽然被風吹散,昔日種種歷歷在目。
玉麒麟從身后貼近黎欽,一直規矩有禮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情難自已的抱住黎欽。
馨香直入鼻間,黎欽沒有推開他,記憶的洪流將他整個人淹沒,思緒陷入千年前的回憶之中。
*
兩千多年前,正是楚國最后一任國君負芻在位,那時楚國已日漸衰落,秦國對其虎視眈眈,隨時可能吞并楚國。
風光無比的天界大太子黎欽那時剛滿十六歲,云中君考查完他的課業,因有事要處理,便沒有時間和經歷督導他念書,黎欽便到了紫微宮,去找東皇太一。
東皇太一匆匆與黎欽見了一面,下了一道指令:“欽兒,吾與云中君商討對付魔族之事,今日不得空閑。人間近日戰火四起,這幾日你替吾聽取信徒愿望,不懂的便問東君。”
黎欽心道,這是父神第一次讓他聽取信徒的愿望,不知這是一件什么樣的差事。
“是,父神。”黎欽對東皇太一深深一禮。
黎欽來到許愿池,一堵高高的金黃色墻面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些正是人界信徒的愿望。
“東皇太一保佑,讓我能當上國君。”
黎欽念道,他笑了笑,“就算是十世善人,也不一定封王拜將,這也太大言不慚了。”
“我想娶全國最漂亮的姑娘!”
黎欽搖了搖頭,他道,“就算讓你娶到,你能守得住她,能護得住她嗎。”
“這里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求求老天爺,降一場雨吧,再不下雨莊稼活不了,來年交不了租金,我們全家都得餓死。”
黎欽微微一點頭,他對記錄的神官吩咐:“通知雨師屏翳,在明日辰時下一場十二寸的雨,為時兩個時辰。”
神官逐字逐句記錄下,道:“是,殿下。”
“我兒寒窗苦讀數十載,今日令尹大人問學,他一定要得到賞識才行啊。”
黎欽翻了翻人間的名冊,師父對楚國令尹標注著一個字:貪。又翻了翻地府對信徒兒子的評價,上面寫著:原本不同流合污,官場之下,不得不隨波逐流。
“既然后世會成為一個貪官,那本殿下萬萬不能成全你。”黎駁回這條愿望。
天界乃是六界的最高統領,黎欽一旦駁回愿望,便改了人的命運,伴隨著的便是更改生死簿,他把評判的依據一字不漏的寫好,交給神官去處理后續的事。
黎欽一路連續駁回了好幾個愿望,忽然一排純金色的小字格外顯眼,靈氣富裕,說明那人愿望極其虔誠,并且有修行的功底。
“祈求上蒼,保我楚國國泰民安,國君不受佞臣蒙蔽,年年豐產,國祚昌運。”黎欽逐字逐句念出,他道:“這個人要求太多,不過字字虔誠,所謂心誠則靈,本殿下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會有這么大公無私的愿望。”
黎欽興致沖沖的抬手一揮,層層交疊的云霧頓時散開,人間正在發生的事映入眼底。
崇高的祭壇之上,玉瑱考究的鎮壓四方。香煙寥寥之中,巫師穿著華麗的祭司服,手持長劍,正迎風舞弄,那身段修長挺拔,舞步不似女人般輕盈柔美,反而有種剛正清麗之感。
祭司服外衫為紅,似新娘的禮服,這名男巫正在扮演女性巫師。
鼓聲咚咚作響,錦瑟和鳴,琴聲之中更充滿喜慶之意,祭壇上上演著一出嫁女的戲。
黎欽心道,這是要把那個小祭司嫁給他了?他抿嘴一笑,舌尖一舔嘴角,頗有幾分玩味之意。
“殿下,這怎么處理?”神官拱手詢問。
黎欽思忖片刻,目光停在舞姿優美的祭司身上。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他離開半個時辰應該沒什么大礙,于是黎欽笑道:“楚國命數將盡,一旦國破家亡,必然伴隨著人民流離失所,餓殍遍地。天界本著善待生靈的原則,本殿下需下界查探一番,再做定奪。”
神官沒什么特別反應,道:“遵命,那下官先行告退。”
黎欽搖身一變,他一身華貴的太子官服換成了平日的著裝,手持一把山河明珠扇,正悠哉的搖晃,“小祭司,讓本殿下看看,值不值得為了你改變楚國的命數。”
*
郢都的琴臺路兩旁種滿桑梓樹,正所謂桑梓之地,父母之邦。
黎欽手里搖著山河明珠扇,從桑梓樹下慢悠悠的走過,他從天界下來耽擱了半盞茶的時間,楚國的祭祀已經結束了。
“那個小祭司家住顧府,我去會會他。”黎欽小時候經常翻湘君府的墻,已經熟門熟路,他足尖輕點,縱身一躍,進到了顧府之中。
黎欽眉眼含笑,對那位小祭司滿是期待,心道,若自己說是聽到他愿望的東皇太一,他會做如何反應?
他穿過平平無奇的游廊,忽然看到一名小廝小心翼翼的捧著散亂書本,眼眶紅紅,朝書房跑去。
“顧大人,大司馬的副手把您寫的《韜略》和《仁世》撕了,說起初還以為是哪個宵小之輩所寫,不知道是您寫的。請您以后專心主持祭祀,國家大事不勞您費心。”
“大人大人,《農令》也被退回來了,怎么辦?”
兩個小廝一前一后跑進書房,臉上盡是氣憤和難過。
“我看他們就是嫉妒您,才這樣對待您寫的書,就是有那群貪官敗類,才讓楚國被其他國家欺負!”
“住口。”顧相煙道,他把散亂的書頁一一理齊,清俊的面龐毫無波瀾,他道,“或許還有改進之處,你們退下吧。”
兩個小廝氣得臉都紅了,但見自家主子如此古井無波,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對顧相煙深深一禮,然后離開書房。
黎欽隱著身形,他負手而立,等小廝一走,大搖大擺的走到顧相煙的書桌旁。
《韜略》?
黎欽好奇,他隨手一揚,一陣風起,整齊的散頁四處飄散。
顧相煙清淡的眸子一動,他起身去拾地上的紙張。
黎欽心道,這顧相煙長得好高,跟巫陽差不多,當時在天界看他扮演女巫時還沒有這種感覺。
“這是兵書?”黎欽一目十行讀了一遍上面的內容,暗道,這顧相煙真是奇才,精通前人的兵法,又有獨到見解,這本《韜略》既跳脫前人的束縛,又完美結合現下軍情。
黎欽又想去看《農令》,他正準備抬手,故技重施,忽然感覺到顧相煙朝他的位置看來。
他不會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吧?黎欽心道。
顧相煙的眼神帶著一股堅毅清明之感,這樣的人邪魔不可侵,內心堅定執著,自古能成大事者都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黎欽不知怎的,慢慢把手放下。他鳳眸微微一動,抬手在顧相煙眼前晃來晃去,他笑道,“你看得見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