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紀別將原來那攤子事交待完之后,他就徹底搬出了冬涼夏暖的小黑屋,搬進了整個翰林院最好的一間房子。
偌大的一間屋子兩兩相對擺了八張紅木桌子,紀別最為最晚來的一位,坐在了離門最近的一個位置,兩位老資格的侍講坐在了最里面。
紀別上輩子也曾經給小皇帝李漠講過治國之道,但那時都是想到哪里講哪里,從時政出發,今日黃河發水便講水利,明日外國來使便講邦交,總之紀別天馬行空,講起來也是毫無拘束。
但翰林院給皇帝講經顯然是截然不同的,首先講的內容無外乎四書五經,再多也只是一些史書正傳,李漠現在正在學禮記,同時還在學漢書。
紀別科舉時在五經中所治的經是尚書,但禮記也是吃透了的,然而當他到了侍講之位后,才發現自己曾經為科考所學的圣人書,還只是表面功夫。
所有參加科考的士子,可能寫文章的水平有高有低,但每個人都是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的,看見幾個字立馬反應上下句,看見一句話解釋和典故都自動浮現在腦海中,這些都是最基本不過的要求了。
而紀別作為三年一科的狀元,在治經上定也是超乎常人的,但是侍講學士連問了他三個問題,他竟然一個都答不上來。
“‘大德不官,大德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本矣。這其中的‘本字意為根本,但這根本當做何講?”
紀別噎了一下,沒答上來,學士們又問了別的兩個,他依舊沒答上來。實在不是因為他學的不好,而是因為學士們問的都是極深又極細節的問題,在科考中若是出現了,怕是會被學子們罵到辭官。
但給皇帝講課,則要求你能一層層深入地講,每一個字都得講出花來,皇帝問的任何問題都要能回答出來。
這些老學士們畢生都在研究圣人書,與為了應考而學習的士子們差距不是一點兩點。但還好紀別只是輔助的侍講,幾乎沒有機會給皇帝講經,所以學士們也沒太深究,只讓他先聽著學士們講課。
每給皇帝們講一課,學士們都要在私下練習五六遍,碰到講史這種隨意性更強的,幾乎要講上個十幾遍,才敢拿到皇帝面前講。
三日后,紀別第一次跟著侍講學士進了宮。
***
這日是大朝會的日子,學士們進宮的時間正在大朝會之后。
但學士們進了乾清宮后,才發現今日的講經有所不同,因為太后程殊也在。
平日里程殊不愿意聽翰林的老學究們講課,就算陪著皇帝聽也是昏昏欲睡,但今日竟然主動坐在了皇帝的右手位,雖然身前的案上沒擺文房四寶,但也是正襟危坐,頗有一番架勢。
幾位學士先是驚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就恢復了老神在在的樣子,先后向李漠和程殊行了禮。
今日進宮的有三人,紀別和一位侍講學士以及一位侍讀,紀別站在后方,在行禮是悄悄抬起了一點頭看向程殊。
他進來時便已經看清,程殊身邊就跟了一個福順,這他才敢如此“放肆”。
程殊自然看見了他的眼神,但維持著太后的威嚴,沒有任何表情。李漠見程殊沒叫幾人平身,便看了她一眼,但見程殊也正在看著他,他才清了清嗓,叫了聲“諸位愛卿平身”。
今日講的內容正是一篇禮記,一篇漢書。在平時,李漠最不愿意聽圣人書,尤其是毫無樂趣的禮記和尚書,聽著聽著便要走神,倒是講史的時候還有幾分樂趣。
但今天由于程殊在,李漠想盡全力給程殊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從開講以來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盯著講學的學士,直盯得老學士以為自己今日有什么不妥當。等到李漠對講解的內容提出問題時,他才明白原李漠的確是在認真學習。
紀別站在李漠的左手邊,為李漠展開提前做好的講課筆記,讓李漠對照著內容聽課。
講課的內容紀別已經聽過無數遍了,自然是沒興趣再聽一遍,原以為指點著小皇帝聽課會勞心勞力,但李漠今天又出奇地乖巧,他便有些無所事事,于是用余光偷瞄著程殊。
為了貼近圣人之學,圣人之教導,大梁的學堂基本都擺設學案和坐墊,乾清宮中的勤學殿自然也不例外,李漠跪坐在墊上,紀別跪在一邊伺候,學士則站著講課。
因為紀別比李漠這個小孩子高上不少,所以可以越過李漠的頭頂直接看到程殊。
于是他見到了程殊表面上擺出認真的樣子,桌案擋著的手中卻拿著一個魯班鎖在玩著。
程殊玩的還不太熟練,加上不能看,只能摸索著拆卸,還要小心不能發出聲音,實在也是玩得辛苦。
紀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迅速閉上了嘴,從喉嚨中發出一聲悶響,他立馬背過身去捂住嘴,裝作自己在咳嗽。
程殊猛地回頭看向紀別,等他再次看過來時,給了他一個威脅的眼神。
紀別彎了彎眼角,露出了一個諂媚又有點犯賤的表情。程殊這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對他說“你等著”。
一片禮記講了半個時辰,然后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又講起了漢書,再半個時辰之后,一片漢書講完,李漠問了幾個問題后,學士又講上了一個小典故,等學士離開時,已經是一個半時辰之后了。
紀別和另一位侍讀留下伺候皇帝讀書,并且將學士講的內容吸收掉。程殊又難得地留了下來,拿著一本閑書在一旁陪著。
李漠簡直受寵若驚,程殊向來對學堂敬而遠之,平日里倒是愿意陪他吃飯,陪他批折子,但提到讀書向來是有多遠跑多遠,因此他格外珍惜今天程殊陪伴他的時間。
雖然有李漠裝出的樣子在,但今日他總歸是刻苦的,又挑了幾個不懂的地方問紀別,紀別試著用直白的語言解釋之后,李漠聽懂了,戀戀不舍地放他們走了。
紀別看著覺得好笑,李漠只是舍不得程殊罷了,他倒是不知道李漠對這位便宜母后有這么深的感情。
紀別和侍讀相攜走出沒多遠,就有一個小宦官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紀大人留步。”那小宦官喊道。
兩人站住了腳步,紀別回頭問道:“公公有何吩咐。”
那小宦官喘著粗氣說道:“紀大人,陛下請您回去一趟。”
紀別歉疚地看了一眼侍讀,那侍讀說道:“束之你快去,我回翰林院后與學士報備。”
“多謝多謝。”紀別拱手感謝,然后跟著小宦官走了。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小宦官帶著他去了長春宮。
或許是程殊終于懂了避人耳目的道理,這次她沒有在正殿等,而是在西暖閣等著紀別。
程殊看上去有些心事,但又像是不愿在紀別面前表現出來。紀別也不戳穿,只是故意逗她:“太后娘娘,魯班鎖可是好玩?”
程殊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指,似乎是被紀別發現之后有些尷尬,她硬著頭皮說:“好玩極了,我小時候什么都沒玩過,現在玩玩還不行?”
紀別說道:“人家總角孩童才在課堂上偷著玩,你倒是不嫌丟人。”
“我有什么丟人的,”程殊說,“你當你們孔老夫子的話人人都愛聽?你們孔老夫子說什么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還說什么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這不是在說我們女人。”
紀別說道:“并非如此,圣人的意思是,像小人一樣無德的女人才是難養的。”
“那你們圣人還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呢?”
紀別又說道:“這話不是孔圣人說的,是張岱張宗子說的……”然后紀別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因為他看到了程殊想要吃人的眼神。
“行,那你去和你的孔圣人過日子去吧。”程殊也沒大聲,只是挑著眉說道。
紀別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怎么這么傻,然后笑著湊了上去:“阿殊我錯了,管他什么圣人不圣人,我就要跟你過。”
程殊不回答他,只是冷眼看著他,紀別一點點蹭過去,試探性地抱住了程殊的腰,見程殊沒反抗,他又一點點將頭湊了過去,想親一下程殊的臉頰。
“啪”的一聲,程殊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打了一巴掌,力道不大,紀別也不疼,但是將他的旖旎心思都打沒了。
“阿殊。”紀別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
程殊斜睨著紀別,說道:“你別以為隨隨便便敷衍兩下,就能把什么事都混過去,我現在還愿意搭理你,不過是為了我自己。”
紀別連連點頭:“我明白。”但心里想的是,上輩子窮途末路之時,還不是只有你孤身去救我。
此時,程殊心里卻懸著一塊石頭,關于李漠的事,她一直瞞著紀別,她太過了解紀別,知道他是個為了目標不擇手段的人,若是將李漠對自己的感情告訴他,說不定他連弒君謀反的事都干得出來。
但現在見到紀別在自己面前沒皮沒臉的樣子,她又有些猶豫了,明明說好兩人這一世攜手前行的,她卻先在路上猶豫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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