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悠揚的蘆笙吹奏聲飄了過來,“神師和頭人們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剛才還歡喜嘈雜的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不用專人指揮,便齊刷刷地肅立于兩旁,讓出中間一條通道。
嫚妮頭戴羽冠,身穿繪有日月山川的百鳥衣走在最前面,身后緊跟的兩位是姮長老和婠長老,再后面就是各峒各寨的頭人們了。
眾人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將嫚妮簇擁著上了祭神大典的木臺上,然后團團跪在她腳下。木臺下的人眾見了,也面朝嫚妮跪拜了下去。嫚妮一臉的莊嚴神圣,仿佛這一刻起,偉大的儺神就附在了她身上一般。
阿諾、若妮和茖佳,還有蒙岱也毫無例外地朝著嫚妮跪拜了下去。整個木臺上下,除了嫚妮之外,就只剩下楊牧云一人站著了。楊牧云這種格格不入的行為招來了一片異樣的目光,阿諾扯了扯他的衣衫,示意他趕快跪下。楊牧云心中一陣不快,心說我乃大明官員,如何能拜這裝神弄鬼的蠻族異教,可仍然站在那里也不合適,當下一撩衣衫下擺,竟然蹲了下來。
木臺上,嫚妮仰望蒼天,目光凝滯,開始大聲宣講起來,由于她說的是苗語,楊牧云聽不懂她在講什么。她每講完一段,所有人都挺直身子,張開雙臂,嘴里大聲呼喊著什么,然后再仆于地。那架勢,就跟漢人百姓向皇上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然后再叩首一樣。
嫚妮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楊牧云正要揣測她這是何意時,突然臉色一變。通向木臺的通道上,過來一群手執大刀的苗人大漢,他們押著一群五花大綁的人向木臺走去。這群被綁縛的人大約有三四十個,均是傷痕累累,目光呆滯,神情萎頓,從服飾上看,這居然是那場戰斗中被俘虜的明軍官兵。被他救下的親兵隊長于超走在最前面,目光冷冷的看向木臺。
這祭神大典把他們拉來干什么?一個大大的疑問在楊牧云腦海中升起,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明軍官兵們被押到木臺上之后,嫚妮神色莊嚴,雙臂高舉,抬首望天,口中大聲地喊出了一句什么。
一個苗人大漢押出一個明軍士兵,將他按在地上,大刀高高舉起,看向嫚妮。嫚妮眼神一翻,微微頷首,一道寒光便閃電般的揮下。
“噗——”人頭落地,胸腔里的血噴出數十步遠,身子一歪,軟軟地倒在了木臺上。木臺上下的所有人發出震天般的呼聲,人人兩眼放光,看著那苗人大漢單手提起人頭,繞著木臺展示一周,人群中又爆發出山崩地裂的嘯聲,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極為亢奮的神采。
嫚妮目光掃了臺下一圈,又回到了天上,大聲又說了一句話,接著右臂向下一揮,又一個苗人大漢將一個明軍士兵押了出來,面對臺下摁了下去。大刀揮起,眼看就要劈下.......
“慢著,”手舉大刀的苗人漢子只覺眼前一花,面前已多了一個人,手中的大刀生生止住沒有劈下。
“牧云,你上來干什么?”嫚妮吃驚地看著跳上木臺的楊牧云。
“我也是漢人,”楊牧云冷冷的說道:“怎么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讓人一個個的斬殺他們。”說著眼光瞥向于超等一眾明軍官兵。
“他們是供奉給儺神的祭品,”嫚妮聲音平淡的對他說道:“祭神大典是我們最神圣莊嚴的事情,戰斗中虜獲的敵人是奉獻給儺神的最高禮物,你這樣做是對神靈的大不敬,還是快快退下吧。”
“那讓我作為你們神靈的祭品,把他們放了如何?”楊牧云一指于超等一眾被俘官兵。
“為神靈獻祭,豈可如此兒戲。”嫚妮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又不是在戰場上虜獲的敵酋,豈能說替代便替代的。”
“我也是一位漢人,而且是朝廷正五品的千戶,他們中沒有一個在品秩上比我更高的吧。”楊牧云盯著嫚妮:“以我來作為你們神靈的祭品,豈不是更有份量。”
“牧云,你——”嫚妮再也裝不了矜持了,一跺腳,“你就那么想死么?”
“我是大明的官員,我無法眼睜睜的看著大明的官兵在我面前被一一斬殺而無動于衷。”楊牧云一字字地說道。
話剛說完,“嗆嗆嗆——”幾柄寒光閃閃的刀鋒架在了楊牧云的脖頸處。
“滾開,”嫚妮秀眉一蹙,“我的男人我自己來處置,哪兒輪到你們插手了。”
那幾個苗人大漢忙收刀回鞘,躬身一禮,退了回去。
“牧云,”嫚妮一臉幽怨緩緩來到他的身邊,“在這樣神圣的地方你本不該來強出頭的。”
“我明白,”楊牧云很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如果能放過他們,我任憑你處置,絕無怨言。”
“他們對你來說這么重要么?”嫚妮眼睛瞟了一下那群明軍俘虜。
“職責所在,固不容辭。”楊牧云對上她的目光,“如果你在臺下看漢人斬殺苗人,恐怕你也不會安然處之吧。”
“那好,”嫚妮轉過身,只留給他一個背影,“儺神在上,又有萬千子民在場,我也無法回護與你,你和這些官兵的性命,就由儺神大人來決定吧。”說著朝著臺下用苗語大聲講了幾句什么。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應聲站起,大踏步的來到臺上,往那里一站,如淵渟岳峙。
“蒙岱?他上來干什么?”楊牧云目光看向嫚妮。
嫚妮面對臺下高聲說了幾句,似在詢問什么,臺下數萬人轟然應諾,直如山呼海嘯一般。
“你在跟他們說什么?”楊牧云看向嫚妮問道。
“我對他們說,儺神要考驗她的子民,要他們選出一個最出色的勇士來跟你交手。”嫚妮嘴角微微顫動了一下。
“跟我交手?”楊牧云不禁看了一眼蒙岱,只見他雙臂環抱胸前,鼻孔朝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是他么?”楊牧云心下一寒,估量一下如果自己面對那頭水牯牛時會是什么樣子。
“嗯,”嫚妮點點頭,眼中滿是擔憂地神色,“如果你能贏了他,你就能救下他們,也能赦免你剛才擅闖祭神大典的罪過。”她停了一下,默默道:“否則,你就跟他們一起去獻祭給偉大的儺神吧。”
“什么?”心中的猜想果然被嫚妮的話給證實了,楊牧云倒抽了一口涼氣,蒙岱的神力他剛剛見識過,如果自己武功恢復到原來的程度,自然不會懼他,可現在僅僅恢復到原來的四成,因此取勝的幾率也大概只有四成。楊牧云握了一下拳頭,手心里全是冷汗。
“楊牧云,”蒙岱踏前一步,眼中充滿了不屑,“你可以使用任何兵器,”他揮舞了一下拳頭,“我只用這一雙手就可以贏你。”
“這一場比試分出輸贏即可,”嫚妮看了一下他們兩人,“誰被打落臺下,就判誰輸,你們聽清楚了么?”
“放心吧,幼主大人,我不會打死他的,”蒙岱嘿嘿一笑,“我會把他輕輕扔到臺下,交給您發落。”
“牧云,”嫚妮沒理蒙岱,來到楊牧云身邊悄悄說道:“你如果現在放棄認輸的話,我會想辦法為你開脫的。”
“就這么簡單么?”楊牧云像是沒聽見嫚妮的話,向前跨出一步,笑著看了看蒙岱,“喂,大個子。”
“干什么?”蒙岱瞪了他一眼,粗聲粗氣地說道。
“從臺上把你打下去恐怕比較費勁,”楊牧云嘻嘻一笑,“不過我可以輕易地把你從臺下扔到臺上去,你要不要試試?”
蒙岱仰天打了個哈哈,“你想贏我?十個你加一塊兒都沒這個本事。”說著幾步來到臺邊,騰的一聲跳了下去,轉過身看向楊牧云:“我倒要看看,你怎樣把我扔到臺上。”
“你輸了。”楊牧云沒有下去扔他,只是笑著說了這么一句話。
“什么?”蒙岱愕然。
“嫚妮,”楊牧云側過臉看向嫚妮,“你說過,誰落到臺下,誰就輸了。”
嫚妮抿嘴一笑,不置一詞。
蒙岱環顧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不知他為何好端端的跳下來作什么。蒙岱面孔一赤,知道上了楊牧云的當。
“漢人,就會騙人。”他怒吼一聲,跳上木臺,舉起醋缽大的拳頭向楊牧云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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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東安門大街上,兩名錦衣侍衛騎在高頭大馬上護持著一頂四人抬的綠尼小轎晃悠悠向西朝著皇城的方向行去。轎內坐著一位穿著大紅袍服的太監,須發皆白,面如重棗,一雙渾濁的老眼似閉非閉。他便是楊牧云在清水潭鎮救下金英金公公,他現在已到了京城,并接受了皇帝的詔見。年輕的皇帝對他進行嘉勉,稱他在南都期間兢兢業業,辦事穩重,不事張揚,當即封他為內官監總管太監,與王振一樣隨侍左右。
宦海四十載,起起伏伏,這次回京被皇上重新啟用,他再無年輕時的胸懷激蕩,心中古井不波,一切處之坦然。
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該得到的也都得到過了。人這一生,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他想起了覲見到皇上時,王振那副不自然的表情,心中一陣哂笑:“這個王局郎,幾年不見,這心中的器量還不見長,老夫要跟你爭的話,哪會有你今日?再風光也不過就是皇上的一個影子,還能翻上天去不成?”
“吁——”轎前的馬蹄聲一頓,綠尼小轎也跟著停了下來。
“你是什么人?竟敢攔金公公的轎子,想吃鞭子么?”馬上的錦衣侍衛呵斥道。
“你說對了,我還就想嘗一嘗金公公的鞭子。”一個輕柔嬌嫩的女子聲音說道。
“這聲音?”金英從沉思中醒悟過來,連忙掀開轎帷,一個俏生生的身影站在前面不遠處,她雖一身男裝,但仍遮掩不住自身的天香國色。
“紫蘇?她怎么跑京師來了?”金英睜開了渾濁的老眼。
“義父——”紫蘇也看到了他,高興地叫道。
“小蘇兒——”金英向她招了招手,臉上的皺紋如綻開的菊花。
紫蘇邁著輕盈的步子飛快地來到他面前,“來,到轎里來,讓義父好好看看你。”金英笑瞇瞇地說道。
......
“義父,你果然沒事,而且還真受到皇上重用了。”看到金英一身大紅袍服,紫蘇臉上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異。
“怎么?有人替老夫算出了天機么?”金英笑著問道。
“是錦衣衛的一個朋友說您此次來京會左右逢源,貴不可言。”紫蘇笑著對他左看右看。
“嘿,”金英鼻腔中微微顫動了一下,“又是錦衣衛,無論什么事都少不了他們的影子。”
“義父,”紫蘇笑容一斂,現出一副幽怨的樣子,“你回京師為什么都不知會我一聲,你還把我當做你女兒么?”
“小蘇兒,”金英輕撫了一下她的秀發,“你已嫁作人婦,當常伴你的夫君,還記掛著我這糟老頭子作什么。”看向她的目光一凝,“怎么?你一個人來的京師么?”
“義父看到我身邊有其他人么?”紫蘇嘻嘻笑道。
“胡鬧!”金英面容一肅,面孔變得更紅了,“京師南都相隔兩千余里,你一個女孩子家......”轉念一想,便道:“他欺負你了么?”
“沒有,他待女兒很好。”紫蘇微搖螓首,眨了眨眼睛,“義父不是叫我常伴他左右么?女兒不敢違背,就只身來京師了。”
“他也到京師了?”金英的面色好了一些,“是調到京師的錦衣衛北鎮撫司了?”
“還是義父料事如神,”紫蘇的笑容更燦爛了,“我夫君現在已升任北司的千戶了。”
“我說你這丫頭怎么這么好心來看我,”金英苦笑了一下,“原來你是牽掛著你的夫君來了。”不待紫蘇再說,便道:“小蘇兒,你先回義父府上,我現在得趕快進宮去,皇上這兩天正因為湖廣清剿苗地兵敗的事煩心不已,你夫君的事我會通過馬指揮來打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