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里的人被這突如起來的變故嚇到, 都一副驚恐模樣看著陳淮。
誰知陳淮只是拿指腹揩過唇角,把血珠擦干凈,又掙著躺了回去。
他像是對待無關緊要的事一般:“你們出去吧。”
周參將面上難看:“王爺, 末將去找……”
“出去。”
周參將躊躇一息, 給圍在陳淮周圍的人擺了擺手, 退了出去。
屋內只留下了王府的暗衛。
陳淮躺在塌上呆怔地盯著帳頂許久,忽的心生無力。
不是旁人鼓動他, 而是他也認為姜弦會心軟。
她心里有他。
她同意自己去見暖暖,每天和暖暖待在一起那么長的時間。
她允許自己呆在聽雨眠,出征時她不說但眼里卻有擔心。
他以為他們之間缺個契機。
不過是把可憐的一面露出來而已,他能站在睥睨天下的頂端,就不怕伏低姿態給自己愛的女人。
只要她心軟一次, 那就有第二次, 慢慢的,那些事情不用說也就能揭過去。
等他平定了南疆, 便帶她回去,又是一段新的開始。
陳淮心里積著郁氣,牽扯著臟腑, 疼得他發暈,可偏偏這個時候,他無比清醒。
這兜頭的一盆涼水,讓他的自作多情消弭得干凈。
他沒有比任何時候更加明白,姜弦的認知里,愛和分道揚鑣并不相悖。
不是她離不開他,而是他不行。
陳淮想清楚這些糾葛,神經不再緊繃,身體的不舒服就叫囂起來。
他緊緊攥著身下的毯子, 汗珠滾落、青筋迸起,連呼吸都開始痛了。
一個侍衛忙跪在他身邊:“王爺,屬下去找軍醫。”
陳淮嘴唇翕動,算是允了。
那人連忙就往外走,卻與折回來的周參將相遇。
“王爺,剛剛衛硯沒回來,王妃過軍營內圍被攔下了,要不要末將去送送王妃。”
陳淮勉強抬眼看了一眼周參將,緩聲道:“林間路不好走,慢點送她。”
話罷,他又叫回了暗衛。
“不要去尋軍醫了,等王妃走了再說。”
等一切安排完,陳淮便有些疲累,轉身睡了過去。
姜弦回到聽雨眠時,姜暖暖已經學完了這幾天安排的課業,正在院子里看著何曉棠她們曬酒曲。
見姜弦走了過來,姜暖暖扔下手里的風車,直接邁著小短腿蹬蹬蹬跑了過來。
“娘親——”姜暖暖伸開手,“抱抱。”
姜弦擠出個笑,將姜暖暖抱在懷里,同何曉棠說了一聲,便上了樓。
竹管做成的風鈴隨著姜弦推窗發出泠泠的叩擊聲,清脆美妙。
姜暖暖趁機撥弄兩下,咯咯嘀嘀笑出聲。
“這是什么時候掛這里的?”姜弦問。
姜暖暖咬咬下唇,如實道:“是師父給的。”
姜弦今日聽不得陳淮這個人,當即面色如墨,暗沉下來。
姜暖暖似乎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一下子拿肉嘟嘟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姜弦看了女兒一眼,又軟和下來。
情緒這東西最是傷人。
像是暖暖這樣大的孩子,父母負面的情緒外露太多,只會讓她心思敏感。
姜弦想給女兒最好的愛,便克制著自己,溫聲道:“不論誰給的,暖暖喜歡就好。”
姜暖暖怔怔停了半天,輕輕勾住姜弦的衣袖:“娘親,是不是漂亮師父以后不會來了,你才生他的氣。”
姜弦啞然。
“暖暖為什么這么覺得?”
姜暖暖咕噥半天,安慰似的摸摸姜弦如云堆積的頭發:“娘親乖,不難受。”
“不論其他人怎么樣,暖暖一直陪著娘親。”
明明姜暖暖說的事情壓根和她想的對不上,可姜弦所有不虞的情緒,此刻因為姜暖暖化為泡影,無影無蹤。
她長久的看著暖暖,若有所思……
聽雨眠的安穩日子,隨著姜弦去嶺南大營回來后又延長幾日。
自城南障林一場不大不小的戰斗,這幾日來城郊的人也不多,姜弦索性就陪著姜暖暖溫習課業。
姜暖暖雖然小,但已經顯露出幾分天分。
姜弦自認自己沒有這份天賦,那姜暖暖在這些經史子集上像了誰自是不言而喻。
陳淮雖然心性難以捉摸、孩子似的不成熟,但不能不承認他流離于山寺荒野,卻依舊在眾多宗室皇親里脫穎而出,坐穩了老侯爺留給他的位子,是位天生的英才。
姜弦看著姜暖暖立于桌前的姿態,比之前好的太多,似乎就是在凇院大書房里,陳淮站在軒窗前負手提筆的模樣。
“暖暖寫的什么?”姜弦問。
姜暖暖奶聲奶氣道:“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注1)”
“暖暖已經學這個了?”
姜暖暖聳聳肩,揚起一個歡快的笑臉。
“師父說這是贈給暖暖的話,希望暖暖以后讀多多的書、見多多的人、遇多多的事,之后精思慎取,積少成多。”
姜弦贊同的點點頭。
她雖然諸多心結,但不得不承認,陳淮教導起暖暖,確實是慎重仔細。
姜暖暖拿著寫好的紙,蹭著姜弦的腿就要抱抱。
姜弦抱起姜暖暖,順帶瞥了一眼暖暖寫的字,不禁有些呆愣。
姜弦之前覺得暖暖還小,只是要求她字跡規范,并沒有刻意要她臨摹字帖,故而暖暖的字寫的五花八門,說是一個字一個體也不為過。
隔了大半月再看,竟然覺得這一筆一劃,皆形似于她。
“暖暖的字?”
姜暖暖道:“師父教的。”
她張開雙臂,掄了個大大的圓:“每次他都要寫滿滿一大張紙呢!”
姜暖暖又蹭了下去,給姜弦拿出一個簿子,“這是師父平日寫的帖子。”
姜弦打開,簪花小體,氤氳墨香。
字字皆是深意。
過了兩日,陳淮又來了聽雨眠。
姜弦站在閣樓上居高臨下與他對視,良久,陳淮才開口:“我來接暖暖。”
他說話時,不似往日那般帶著調笑,只是輕緩地說出,少了許多盡在掌握的自得。
姜弦抿唇,給何曉棠一個眼神,何曉棠便意會地帶姜暖暖下去了。
暖暖跑下樓站在陳淮身邊,向姜弦搖搖手:“娘親,下午暖暖想吃茯苓餅。”
姜弦點點頭。
陳淮只是揉揉姜暖暖的頭發,溫聲道:“暖暖不能一直纏著娘親做,娘親也會累。”
姜暖暖“哦”了一聲,拿著小胖手去牽陳淮:“不要茯苓餅,可以要其它的嗎?”
陳淮未開口,姜弦率先道:“當然可以。”
“娘親最喜歡暖暖,自然會給暖暖做很多好吃的。”
說罷,姜弦冷眼瞥了一眼陳淮。
陳淮知道這是逐客令,并未多言其它,躬身將暖暖抱了起來,朝外走去。
姜弦心里詫異,若是以往,陳淮定然是要玩笑似的同暖暖一起要茯苓餅,最后非得纏著留在聽雨眠再過一個下午不可。
姜弦的目光隨了過去,這才看見陳淮走得略是緩慢,而且今日這打扮——
墨發用水藍綢帶系住,連個固發的玉簪也沒有。身上的長衫不單薄,還披了件雪白的披風。
雖是立秋,但這樣未免也太厚實。
姜弦又想起他賣可憐的無趣做法。
這事情未免有些詭異。
若陳淮真的是裝的,已經四五天過去了,那他也實在是太拼、太過死板了。
姜弦正想著,從聽雨眠門口大大咧咧走進來一個人,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臺詞:
“三壇好酒——”
牧野這幾日一直沒來過,姜弦不用問也知道沒去什么好地方。
她等著牧野的下文,卻見他的話生生卡住。
“陳淮,你怎么在這里?”
姜弦心里道了句不好。
她在去嶺南大營時,聽衛硯給她說起過陳淮在她走后的事情。
牧野當時為了逼出陳淮體內的瘀血,據說拿她的死激怒過陳淮。
陳淮被氣的昏迷發熱,一天沒有清醒。
故而她叫衛硯去找牧野,衛硯都有些猶豫。
姜弦生怕牧野和陳淮再起沖突,正要開口叫牧野上來,誰知陳淮竟然率先行了平輩的禮。
“牧先生,這幾日辛苦你了。”
姜弦眼睛微睜。
她一錯不錯看著牧野竟也回了禮:“王爺客氣。”
“雖然有事要做,但這幾日還是要休息。南疆之事,急不得。”
陳淮頷首,在牧野側身讓出的路上走過。
姜弦半晌沒緩過來。
“牧野,你和他——”
牧野拎著何曉棠給他盛好的酒,豪飲一口才吊兒郎當道:“幾日前又救了他一把,如今我對他也算是恩重如山的人了。”
姜弦蹙眉,面露不解。
牧野道:“幾日前他障氣入體,沒把他要了半條命。”
姜弦猛然抬頭,滿眼寫著這竟是真的?
牧野攤攤手道:“也好,我給他治病,你給他治治臉皮。”
“陳淮那東西,也虧得他自信如江水、滔滔不絕。他竟然以為你見了他會心疼的要死,還略做裝飾讓自己別顯得那么虛弱。”
“嘖嘖,”牧野嗤笑一聲:“你是沒見,后半夜疼得與跟掛著酒坊里的風干臘肉沒什么區別。”
“這也算是天道好輪回,他自以為是做那些屁事,就該讓你對他沒幾分相信……”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選自蘇軾《雜說送張琥》
嘿呀,這是誰遲了十幾分鐘。
來人,把她的柚子頭打爆,讓她知道得罪天使們的下場!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光 1個;
謝謝帥氣可愛天使子,正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