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未過,天色就已經暗沉下來了。
姜弦透過花窗,看著曲水似的小道盡頭,八角亭迎著光,斜影橫落在水潭里。
她停了一會兒,扭頭看著身旁的嬤嬤。
周嬤嬤立馬柔聲道:“姑娘放心,該收拾的都收拾好了,余下的一點,明早拿也拿得了。”
周嬤嬤見姜弦還是有些懨懨的,大概是知道她想父母了,于是靠近姜弦,攏了攏姜弦如瀑的頭發,仔細哄道:“姑娘看,這外邊兒月色多好,你也別一直待在這里,悶。”
周嬤嬤是姜弦父親姜恒時的乳母,后來姜恒時因為姜弦的母親紀盈,甘愿拋下京城的前程。
多少人見風使舵,唯有周嬤嬤自愿跟著姜恒時去了北地。
就憑這相伴之情,姜弦一直視周嬤嬤如半個祖母,十分尊敬。
此時,她聽周嬤嬤這樣說,當即收斂了情緒,乖乖道了聲好。
明月浮動,薄紗似的云線遮掩,盡數鋪散在庭院里的積水上。
姜弦同周嬤嬤踩過積水,沿著曲道,一邊說著體己話,一邊賞著平生居的景色。
驀地,周嬤嬤止住了步子。
姜弦被輕輕一扯,還沒出聲詢問,就看見嬤嬤欠身下去,一個福禮,做得優雅大方。
“草民見過侯爺,請侯爺安。”
姜弦轉頭,月華傾泄、梧桐木下,正負手立著一個玄衣青年。
她微微有些驚愕,旋即展顏一笑,明媚非常:“姜弦見過侯爺1
陳淮頷首,免了她們的禮,又等姜弦走近后,才拿出了一個檀木盒子。
“這是我自廷尉府拿來的,需要你再聞一聞。”
姜弦接過,看了一眼陳淮,見他沒有要讓周嬤嬤回避的姿態,才打開了盒子。
盒子里,有一塊軟玉模樣的東西,瑩瑩發著光。
姜弦拿在手里,還沒湊得更近,一股熟悉的氣味就若隱若現繚繞在鼻尖。
這氣味,竟也類似小葉紫檀香!
“熟悉嗎?”
姜弦點點頭:“侯爺,這和那日的香應當是同源。”
陳淮清冽的眸子里閃過明了后的舒展,整個人都帶了幾分慵懶高貴。
他接過那塊“軟玉”,兀自思索。
如果是這樣……
所料不錯,這是那日的香中一種最為重要的原料——雪嶺蠱。
十年前,陳淮剛越過兄長陳涑(su)被封世子,便隨老宣平侯一起到南海練兵。
彼時有一樁懸案,便是兩位官員死的無聲無息。
當時要說那兩人身上唯一的特點,便是一股類似小葉紫檀香的氣味。
不過那時候,這氣味如同進了香坊,香氣沖得他腦子都疼。
如今倒是進步了許多。
姜弦看著陳淮不說話,只是一搭不搭拿著那盒子敲著手心,便抬眸問:“那侯爺,這算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
陳淮回神,淡淡道:“差不多了,不過明日要去做最后的驗證。”
“哦。”姜弦點點頭,發間的鈴蘭發簪隨著她的動作輕輕發出聲響。
她道:“那我可以去么?我熟悉這種味道,說不定可以幫侯爺。”
陳淮垂眸,見姜弦的神情十分真誠,不似作偽,不由愣了一下。
以往他見過的女子,不要說是不怕這些死人,就是能幫著男人包扎個傷口都要扭捏一陣子。
她倒好,自北疆見過后,干脆幫著軍醫打下手,見了戰場上血肉橫飛也沒什么畏懼。
既然如此,陳淮提起了興趣。他思忖一下后道:“明日我來接你。”
說著,陳淮抬腳便要走。
姜弦忙道:“侯爺,你要去北軍府衙嗎?”
這話問的。不去府衙還能去哪里?
陳淮正打算這樣侃一聲,可偏偏想起了宣平侯府。
可是衛硯多嘴什么了?
他止住步子,側身看著姜弦。
面上翻起淺淺淡淡的笑意,眸光卻深了下來,沒在長睫隱出的暗影里。
他道:“是有何事?”
姜弦認真道:“侯爺,你有舊傷,公務再忙,睡府衙也不行,不如你就在這里睡。”
“我與嬤嬤已經收拾好了,侯爺要住,我們可以現在去十里春,你放心,決然不會影響侯爺清譽……”
耳邊如若清鈴,脆生生說了很多,一時間把陳淮說得有些懵了。
他頓了良久,終于朗笑道:“我的清譽……你怎么想的?”
陳淮一邊說著,一邊掃了院內一眼。
托今夜月光皎潔,他從花窗外向里看得明明白白,姜弦當真十分客氣把所有都收拾的很好。
他道:“平生居是補償你的杏海坳,既然你不想要,那算我欠你一個恩情,日后想要什么,可以提。”
“不是——”
陳淮抬手止住了姜弦的話:“今夜晚了,你就住在這里。”
許是陳淮帶兵征伐慣了,竟把這樣不急不緩的話說出了幾分命令的味道。
姜弦目送著陳淮離開,再也沒有多加阻攔。
第二日,姜弦惦記著她要隨陳淮去辦案子,很早就起了身。
約摸過了一刻,宅子外馬蹄聲清晰,如若砸在了青石板上。
這樣腳力的馬,都是精挑細選配給守衛禁城的南軍和巡防京城的北軍。
姜弦聽到響聲,走過去直接開了門,和正欲敲門的衛硯照了個對面。
衛硯嚇了一跳,忙退開一步,站定后不禁“咦”了一聲。
往日里精致講究的姜弦,此刻竟然穿著麻布的短襖和輕便的褲子。
他按耐不了好奇,開口道:“姜姑娘,你怎么穿成這樣?”
姜弦抬抬手,扯了扯暗色的短襖道:“這樣方便,不會耽誤了侯爺的事。”
話落,馬車那邊突然有了響動。
姜弦順著空隙看了過去,但見蕭向忱微微歪頭,掀起了車簾正上下打量著她。
見她轉了過來,蕭向忱更是帶了十分的贊嘆:“姜姑娘蘭心蕙質、思慮周到,幫了阿淮極大的忙。”
“這次本王,哦不,特別是阿淮算是見識了什么叫人美心善1
陳淮皺眉,轉眸定定看了蕭向忱一眼。
對方沒有任何收斂,反而道:“姜姑娘,快點上來吧,今日要去京郊。”
姜弦水靈靈的眼睛掠了一眼陳淮,見他沒有吩咐,就依言上了馬車。
北軍府衙的馬車姜弦是見識過的,寬敞大氣。只是以前只有她和衛硯兩個人,如今卻多加了一個人。
而且這一個人……
姜弦頓了一下,看著尊貴的景寧王一個人霸占了兩個人的坐,而且偏生把上座留了出來。
這下她和侯爺就只能挨著坐在右側。
姜弦心中腹誹:景寧王倒是個過分的,他怎么能仗著身份欺負侯爺?
她懷揣不平,直到景寧王和陳淮二人說了幾句話后,姜弦才大概明白,這位王爺同陳淮的關系就是可以如此。
這樣明了后,姜弦一下有了精神聽他們再說些其他的。
比如她昨夜見到的“雪嶺蠱”是廷尉府廷尉左監宗政昱川大人連夜請奏陛下,自御奇閣請的當年唯一留下的一株。
再比如太子殿下三月十八的生辰宴,今年多延了一天。
聽到這個,姜弦有些奇怪,哪有人生辰過兩日的,更何況這也不合規矩。
蕭向忱那一雙桃花眼一轉:“姜姑娘不知道?”
姜弦被蕭向忱問得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偏偏她離京多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風俗,她支吾道:“這,我該知道?”
蕭向忱放下還氤氳熱氣的茶水,寬袖一攬:“全京城都知道1
他的眼神有意無意眄著陳淮:“這第二日,是給眼前的、孤獨的、宣平侯爺陳淮的相——咳咳咳……”
在陳淮冷冽的對視里,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慶功宴。”
“原是如此1姜弦側身看著陳淮重重點了點頭:慶功宴當然是好的1
陳淮回視姜弦,看見她眼睛里陡然升起的欣慰感,猶如平常家的女子看自己中了進士的兒子……
陳淮只覺得自己眉心突突突地跳。
他正欲說什么,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姜弦一個不穩,直直栽倒在他身上。
幾乎是下意識,陳淮扶住了姜弦。
他看著自己的手有些發愣,一貫淡然的眸子漣漪微起,落在姜弦的眼中。
姜弦陡然回神,她幾乎是彈起來,“侯爺,沒撞疼你吧?1
蕭向忱:“?”
陳淮看了看這個嬌小的姑娘,頭一低連馬車頂也撞不到,實在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陳淮道:“無妨。”
像是補充一般:“你呢?”
姜弦聽陳淮問,才后知后覺,言語里不由沾了些嗔怨,“侯爺的銀扣束袖太/硬/了。”
說著,她將袖子挽起來了些。
果然,不過短短的一小刻,她手臂上竟然印了五六個銀扣印子。
玉白的手腕、殷紅的印跡……
陳淮一怔。
蕭向忱輕輕咳了一聲,率先下了馬車。
等姜弦下去的時候,她不免抱怨自己這體質:實在是太容易留印子了,又消得慢。
不過,當她站定后看見眼前的場景,剛剛那幾句輕飄飄的抱怨就瞬間消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