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漫起了暗云,平白給北軍府衙帶了幾分肅殺感。
十來個仵作正立在北軍府衙停尸房門口等著陳淮。
廷尉府和北軍仵作誠然眾多,其他的則罷,但要說氣味,坦言,陳淮更相信姜弦。
她對氣味的敏感可以說是天賜,甚至她可以聞出同一日沉的酒哪一壇沉得更好。
思及此,陳淮微微一停,看向姜弦。
姜弦其實隱隱約約感受到難聞的味道,畢竟放置了四五日的尸體,即便是北軍的仵作悉心保護,也免不了腐爛。
但在陳淮看向她的時候,她還是果斷點了點頭。
停尸房環境不算閉塞,不過那門打開的一瞬間,姜弦還是覺得高估了自己的水平。
她忍不住干嘔一聲。
陳淮應聲轉眸,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姜弦已經捂著胸口低頭擺手:“沒沒沒,侯爺。”
“我可以。”
姜弦說的絕不是客套話。
她一進到房間,便按著仵作的指引到了蓋著白布的尸體前。
仵作打開了白布,兩具尸體面容已經有些猙獰,形態僵硬,尸癍爬伏在露出的皮膚上、坑坑洼洼,看得她頭皮發麻。
姜弦又是一陣惡心。
但一想到能幫到陳淮,她竟然奇跡般忍了下來。
她靠近了些,微微屈下身體,隔著手帕輕輕一嗅。
剎時間,腐敗的臭味鋪天蓋地席卷過來,差點讓她閉了氣。
姜弦緩了一口氣,怕自己認錯,竟又閉著眼睛甄別了一番。
良久,她才確定似的睜開眼:“除了臭味,有一股麝香味兒。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官宦家常用的香,比如這位大人,用的是沉香,另外的大人似乎死的太久了,聞不到。”
“還有……一種我從來沒接觸的,類似小葉紫檀香,但絕對不是。”
姜弦說完,在場的仵作都睜大了眼睛,“姑、姑娘,你可真厲害!”
一個仵作道:“我們這么多人,除了新來的那個嗅到一絲絲辨別不出的氣味,其余人可一點兒也沒感覺到。”
姜弦聽到仵作這么說,一雙漂亮的小鹿眼一彎,靈動極了。
她道:“那個仵作也很厲害,如果他愿意,我倒是想請他來我的酒坊來判酒。”
衛硯一邊幫仵作把白布蓋上,一邊開玩笑道:“姜姑娘這是要到我們北軍搶人?”
姜弦揉著帕子,感嘆一聲道:“誰不想在侯爺手下做事情?”
“唉,我怕是搶不過侯爺。”
說著,她驀地轉眸向陳淮,竟然恰好看到陳淮倏然而逝、極其淺淡的的笑意。
一時間,姜弦有些恍神。
等她幾息時間內回過神,便開始懊惱:
怎么能這般直視侯爺?
實在是褻瀆、不尊重!
這邊姜弦在自我反思,那邊站著的蕭向忱同樣也在自我說服。
這不過一個時辰,他的一貫認知已經被顛覆了不止一次。
特別是他意識到陳淮對姜弦的信任——
取得像是陳淮這樣歷經幾番坎坷的人的信任,決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甚至連他自己原本對姜弦的質疑,也因為陳淮的決定而消弭。
陳淮又問了姜弦和仵作一些問題,等到他眉頭舒展、眾人出了停尸房,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
而此時,泠泠叮叮下起了雨。
京城偏南,但因為符安山擋著的原因,每年三四月仍然有這樣的濕雨,夾雜著涼意。
姜弦仰頭,便能看見雨水順著對面黑色雕紋的筒瓦下滑,之后匯聚成為雨簾,朦朧視線。
她定定站在廊下,心里說不清到底是喜歡京城這雨,還是北疆三月暗伏寒意的春風。
“姜姑娘,廊下看雨雖然是好詩意,但還應當聽個小曲。”
說話的人,連聲音也自帶了幾分風流。
姜弦應聲看過去,蕭向忱已經轉過了回廊,與他一同站著的陳淮也在遠處看著她。
那位尊貴的景寧王像是還要說什么,可陳淮淡然的聲音率先響起:“姜弦,你過來。”
姜弦當即收了思緒,快步走了過去。
陳淮身量頎長,如若玉樹。姜弦雖長在北方,卻隨了母親,嬌嬌小小一個人。
二人雖然隔著不遠的距離,但姜弦經過偷瞄陳淮的腰跡、看了看那腿長后,最終打算小跑。
不過此時,陳淮卻慢了下來。
蕭向忱瞇了瞇眼睛,心里“嘖”了一聲,默默把內側的位置讓了出來。
而姜弦這個姑娘,也似乎是眼里只有陳淮,不懂什么叫客氣,當真站了進去。
蕭向忱噙著笑,饒有興趣聽著他們說話。
“剛剛的麝香,有什么特別?”
“特別倒也算不上。很多人都用。只是量不能太大。”
一說到這個,姜弦突然怔住了。
她歪著頭細細想著在停尸房里的一些細節,她記得其中的一位死者,那模樣幾乎死去了四五天,可那股麝香味道還淺淺淡淡留存著。
“這香量應當很大,香質約莫只是個中等。”
陳淮聽罷,腳步頓然停下,與蕭向忱對視。
這兩日,他與蕭向忱又掃了一遍三位死者的案卷,他們三人是關系相近的同僚,自然有許多重合的路徑。
只是,姜弦剛剛的話點醒了二人。
什么地方會用到大量的麝香,而且品質只能是一般?
花樓。
花樓的女子不允許有孕,自然會用到麝香,而他們三人平日里都去過的,是大楚第一花樓——瓊月樓。
想明白了這個,陳淮便有了計較。
他對一旁的玄甲衛道:“去廷尉府,今日下午,我要見宗政昱川。”
話罷,他又看向姜弦。
此時,雨已經漸漸大了起來,把庭院里的桂樹打得叮叮作響。
“衛硯,你送姜弦回‘平生居’”。
姜弦依言便跟著衛硯往外走,突然,她剎住了步子:“侯爺今晚過來么?”
這話說者無意,但對于聽者,特別是像蕭向忱這樣的聽者,無異于炸開了一道驚雷。
他幾乎可以說是驚恐地向陳淮瞥了一眼,卻冷不丁與他淡淡的目光相對。
果然,是他多想了。
要是陳淮有金屋藏嬌的本事,還用得著他揣著心思來北軍府衙陪他處理事物?
陳淮道:“我有事務要處理。”
頓了一下,他又道:“你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訴衛硯即可。”
姜弦說的本來就不是這個意思,當即擺擺手:“沒有沒有1
“那,王爺、侯爺,姜弦告退。”
姜弦走后,府衙沒了那抹艷色,頃刻間暗淡下來了。
蕭向忱知曉案子已經有了眉目,他想要窺探陳淮的私生活的心就徹底按耐不住了。
“阿淮,你把‘平生居’給了姜姑娘?”
“嗯。”
“你這算是安置了她?”
陳淮涼涼地瞥了蕭向忱一眼,似是覺得他沒有藥醫似的勾出了一抹笑:“你不會覺得我動了什么心思吧——”
在蕭向忱煞有介事的目光里,陳淮隨意道:“我與戎胡作戰,燒了杏海坳,后來才知那是姜弦的家。”
“如今把‘平生居’給她,不過是補償而已。”
是這樣礙…
蕭向忱打量著陳淮,發現他不似作偽,才在心底沉沉嘆了口氣,坐了回去。
北軍府衙的馬車在城北的巷道里小心地駛著。
一開始,還能聽得見細雨簌簌之下,沿街的商戶做生意的吆喝聲,后來便徹底歸于寂靜。
陳淮的私宅就坐落在這里。
算是城北鬧市街區,但這個巷子實際上無人問津,偌大的地方,唯有“平生居”一個院落。
姜弦初次來的時候也覺得過于安靜,只是想到陳淮在這里處理公務,又覺得還是隱蔽一點的好。
想到了這里,姜弦開口問一旁的衛硯道:“衛將軍,侯爺這幾日是在侯府處理公務嗎?”
衛硯被姜弦這樣冷不丁一問,下意識答道:“侯爺這幾日怎么會去侯府?”
說罷,衛硯才覺得不妥,又連忙補了一句道:“這不是有案子嗎!侯爺住在府衙。”
姜弦聽得出衛硯不想讓她深究,她自然也不會多問。
只是,無論是怎樣氣派的衙門,定然不會有私宅這樣好。
姜弦細細想了一下,陳淮年關前在落霧林被戎胡人伏擊受傷。
雖然軍醫當時說不過是小傷,但那箭簇她親眼所見,入腹一寸,帶著倒鉤。
如今才過了兩個月,而且楚都這天氣也不適合養傷……
“可,衛將軍,這里離北軍府衙也不遠。”
衛硯拍了拍腦門道:“這是我的疏忽,侯爺以后沒事不會來‘平生居’了。”
“侯爺既然把這里讓姑娘住了,他如果經常來,豈不是擾了姑娘清譽。”
姜弦恍然大悟。
可這樣她不是白被燒了杏海坳、白帶著家仆在定邊軍里打下手了嗎?
原本姜家就欠著陳淮大恩,不指望報得全部也罷了,可如今竟然把恩公逼得連房子也沒有了。
姜弦只這么一想,就覺得受不了。
她看著衛硯,不容拒絕道:“衛將軍,你同侯爺說,我已經收拾好了十里春,明日就搬出這里。”
說完,姜弦撐著傘利落地下了馬車。
衛硯看著卷著紅浪的裙擺,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
這是怎么了?
姜姑娘怎么就突然住不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