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燭落筆如飛,不敢分神,急默著《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道德經有清心靜氣的益處。
平素南燭想要修心養性,也會默幾遍道德經,把思緒沉浸下來。
如今,她喉中腥甜翻滾,要再不分神,恐怕就得被這副殼兒拖累死了。
沒魚蝦也好,勉強默默書吧。
南燭的字筆墨酣暢,透著張揚力透紙背的豪爽俠氣,特別好看。
倆小廝看一眼,便震驚地倒退兩步,戒備地看著南燭。
小胖子卻完全不懂賞鑒,只看著紙上填滿墨跡,滿眼驚恐,招呼著旁邊的小廝:“陳康、錢斐,你們傻愣在那干嘛?老子一個時辰付你們三百兩,你倆倒是沖啊,快快,別讓她劃花老子的卷子!再晚點,老子的卷子就全毀了!”
倆小廝瞠目結舌,傻乎乎地看著南燭行云流水的字,沒有動作。
小胖子急了,想到他倆身份,唯恐話說重了,把人嚇跑,趕忙軟了語氣。
“你倆害怕也沒事!老子拖著她,你倆趕緊,趕緊去給老子找個道士來!讓道士招個雷來,一家伙劈死這女鬼的。季老頭說了,要寫不完這份文章,便要讓我爹把我領回家。我們老王家好不容易出了我這么一個讀書的苗子,我爹說,我要是不好好讀書,把我的腿都給打斷,打斷了再丟祠堂!”
小胖子哭唧唧地訴著苦。
倆小廝卻怔怔看一眼南燭,扭頭就跑。
小胖子以為他倆要去找道士,松了一口氣。
“對對,趕緊跑!我拖著他,你倆別怕。”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正擦著額角上的汗,冷不丁發現倆小廝跑的方向是書院里面。
“書院里面沒有道觀,你們往里面跑什么?找道士收女鬼,要去道觀啊。陳康、錢斐,回來!你們干嘛啊?”
聽見小胖子連名帶姓地喊著,倆小廝打扮的少年跌了一跤,跑得更快了。
“你們不想要銀子了嗎?不用你們給我去找道士了,我自己去,你們倒是把我的卷子做完啊!!”
小胖子氣得臉都黑了,劃著小短腿,還想去追人。
可他這小短腿,哪追得上撒丫子狂奔的倆人。
遙遙的,還傳來兩人氣喘吁吁的撇清聲:“王家少爺,你自己作弊別扯上我,我們什么時候替你代過筆?你別冤枉人。”
小胖子眼中含著兩泡熱淚,終于醒悟過來,人家這是撂挑子不干了。
說好了,幫他寫文章,答卷子,幫他留在書院竭心盡力。
這才出了個女鬼,居然就把他倆嚇跑了。
小胖子悲從心來,追不上陳康、錢斐——但是卷子還在這兒,要毀了,他連下家都找不到。
小胖子哭唧唧地回來,眼淚汪汪地去推南燭,搶南燭手中的紙墨。
“你這個女鬼,和我什么仇,什么怨?我們王家出一個讀書人不容易,你為什么要這么害我?把我的卷子還給我,還給我!”眼前的,是生殺予奪的“女鬼”啊,他哭唧唧的,不敢激怒南燭,只叨叨不絕,還想搶回自己的紙墨。
南燭被他吵得煩躁的不行:“死胖子,你要再敢哭一聲,信不信我抽你。”
小胖子哆嗦一下,委屈地縮在旁邊:“只,只要你把紙墨還給我!我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不就是一沓紙墨,姑奶奶也不是白用你的,等我清心靜氣,賠你一沓,別吵了!”南燭一邊吐著血,一邊默著道德經。
平常用道德經來清心蠻管用的,都是這死胖子,唧唧歪歪的,吵得她腦仁疼。
南燭狠狠瞪了他一眼,滿臉的不虞。
小胖子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倒退三步,哭唧唧地商量:“你,你只要饒了這一沓卷子,我,我送你一車的紙墨。”
“不就是幾張紙,你緊張什么?”南燭皺著眉頭,拿著紙墨,端詳一番,似乎察覺到哪兒不對。
小胖子哭唧唧地解釋:“這是季夫子給我布置的功課,在上面寫著題目,讓我做文章。季夫子說我天生對數字敏覺,可惜文章一竅不通。書院培養的是全才,不是偏才。說文章三六九等,出了這些題,讓我做文章,不求我能寫出一等文章,只要寫出五等文章,便判我過關,能留在書院。我,我好容易才在書院找到兩個好友,讓他們幫我做文章。你一來,毀了我的卷子不說,還把幫我的朋友統統嚇跑了。”
小胖子越說越難過,悲從心來,眼淚拼命地往下落著,口中哀哀地嘆著:“想我王家,富貴潑天,縱橫兩百年卻沒出個讀書人。我,我好不容易才考入書院……”
小胖子越想越傷心。
南燭翻過卷面,也終于看見白紙的背面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小字是刻印上去的,所以反面不顯,才讓南燭誤會這是白紙一張。卷子的左下角,標記一個“德”字。
歸雁書院,只有季老頭喜歡在卷子上標記他的名字,這標記,在書院里又叫做“死亡標記”。季夫子脾氣古怪,是個乖張孤僻的老頭兒。他極少給書院學生出卷子,但凡是出了卷子,定然是這學生哪里礙著老頭兒的眼了。
老頭討厭的人,定會想著法兒打擊折騰。
書院季老頭的卷子雖然刁鉆,南燭卻只有耳聞,從來沒有見過。
聽說季老頭曾給書院的學生出入學考題。
結果,那一年考入書院的學生,鳳毛麟角……
她哥何雪衍就是那年考入書院的。
南燭一直好奇,多難的題,才會讓那么多書院學生扼腕嘆息,鎩羽而歸。
南燭問過何雪衍。
當時,何雪衍眼都沒抬,想也不想落下一句:“沒多難。”
沒多難?
沒多難,為什么那么多人都答不出來?
哥,你這么藐視季老頭,小心書院夫子們給你穿小鞋。
南燭心里嘟囔著,才不信她哥的鬼話,只想弄一套季老頭的卷子觀摩一番。可這個愿望,直到她離開京城都沒實現。
南燭還以為這輩子都無緣看一眼季老頭出的考題。
沒想到小胖子這兒這一沓沓的卷子,每一張都印著“德”字,出自季老頭的手筆。南燭的眼前倏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