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燭顰著眉心,細細的手指捏著手帕,指甲嵌入掌心,腦子嗡嗡嗡的,心口絞痛。
不是裝的!
她慌。
真的……好慌。
心臟砰砰砰,跳動著,已然絞痛。
周圍亂糟糟的,幾個丫鬟先亂了陣腳。
墨胭:“姑娘,你還好吧?奴婢看你臉色好白……”
南燭:“……沒事……”
墨胭眼眶發紅:“你寫了那么多首詩,就算沒有得到書院學生們的認可,卻也不算輸。咱們不會成為京城笑柄的,別怕。”
這是一句安慰,可為什么這安慰的話……
南燭木然地看著墨胭,喉嚨里堵著,腥甜的味道。
說不出話。
心里絞痛得更加激烈,痛得她幾乎縮緊身子。
墨胭擔心地扶著她,南燭狠狠一咬牙,勉強讓自己幾近渙散的神智,振作一點。
可所有的神智都在抽空。
抽空。
云卿亭,陰涼僻靜。
亭外,是碧水蕩漪。雖說是個亭,卻不像不語亭、九如亭那樣,放眼處便是聘婷的白蓮怒放。這兒有蓮,卻只有三兩只,還是紅蓮。在大盛王朝,文人墨客們獨愛白蓮,認為白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紅蓮也是蓮,卻過于艷麗、囂張、熱烈。失了蓮花孤潔、冷秀的氣質。
不靠水的地方,便是大片大片的紫竹林,郁郁蔥蔥遮了天日。
修竹三兩只,是為雅。紫竹林這般不修整,占了大片山林,便顯得有幾分俗氣了。
平素,這兒冷僻安靜。
今天,卻鬧騰得不得了。
無數的聲音熙熙攘攘,灌入腦海,吵得南燭的腦殼生疼,如今不僅是心痛,連腦仁也疼得像是要炸掉。
這里為什么這么鬧?
因為……斗詩結束的原因嗎?
南燭茫然看著四周,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只覺得心臟跳得好快,好激烈。
她輸了。
她從沒想過,她會輸。
便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和葉慕媛斗詩,卻輸得毫無懸念一樣。
那是一面倒,毫無懸念的碾壓。
就仿佛她這么多年,所看的書,所行的路,所迸發出的靈感,都是虛無可笑的空白一般。
南康書院,偶有一兩個女公子擔憂地看著南燭,遠遠地在說。
“司徒南燭,她……沒事吧?”
這些曾經對她冷嘲熱諷的女公子們,破天荒地對她有了幾分善意,不再冷冰冰地叫她一聲“喂、臭丫頭”,而是叫著她的名字。
可南燭卻完全無知無覺。
她手指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襟,只有一個念頭:我輸了。
真的,輸了。
墨胭的聲音帶了哭腔:“姑娘,你別嚇我。這云卿亭不是說是書院最孤僻的地方,為什么會突然有那么多的書院學生?他們為什么突然來了?還突然替你和刑家姑娘評斷勝負?他們為什么要來?”
南燭沉默,茫然,覺得自己的背后全部是汗,冷汗。
“姑娘,求求你了,你說句話吧。咱們不是全輸啊,咱們還有兩朵花,你看,是兩朵啊!書院里還是有學生認可姑娘的詩……”
墨胭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南燭覺得胸口翻涌的甜腥味道,實在克制不住。
偌大書院,那么多書院的學生……
卻也只有兩人欣賞她的詩才嗎?
她咬緊牙關,卻還是猝不及防,吐出了一口血。
云知書擔憂地走來,驚恐:“南燭,你這么了?這……這是吐血了?”
吐血嗎?
南燭胡亂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跡,不說話,目光空洞洞的,癡癡地往前走。
云知書趕忙跟上。
“南燭?干什么呢?這兒是歸雁書院,不能亂跑的……”
云知書一連叫了南燭好幾聲,南燭都不回答。
云知書擔憂得不得了,一把抓住墨胭,急聲問:“你家姑娘又是吐血,又是冷笑,到底怎么了?”
墨胭眼眶紅紅,哭道:“從斗詩的結果一出來,姑娘便不說話了,奴婢問好幾句話,她才勉強回一句。云姑娘,奴婢也想知道……我們姑娘這是怎么了?她不是寫出了好幾首詩?為什么會這么傷心?”
為什么會這么傷心?
傷心?
不。
她不傷心。
她只是茫然,只是懵懂,只是醒悟。
和刑紫嫣的斗詩中,她輸得一敗涂地,毫無回旋。
從小到大,哪怕是輸給葉慕媛,她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才華。
詩詞文章,她過目不忘;筮草斷算,她只要想學,便能清晰地捋清那些反復的數字。天文地理,她無所不通。
那些讀過的書,行過的路,滲入了她的骨髓,成就了她的自負張揚。
她能分心多用,和多人論道,且邏輯清晰,有條不紊!
她的記憶有多強大?
這么說吧,她曾與大盛最高明的棋院的七位夫子對弈,并且每一局都贏。事后完美復盤,記得每一局,每一處的多種可能。
連她哥何雪衍都說她多智近妖,機敏到可怕。
聰明機敏的南燭,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在京城輸給了新晉名媛葉慕媛。
南燭一直以為那不是她的問題。
她沒有重生之前,曾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她沒輸!她怎么可能輸呢?葉慕媛答不對的燈謎,她知道;葉慕媛不明白的典故,她能清晰說出是哪本書,那一頁的內容。葉慕媛跨不過的坎,過不了的逆境,她都能輕松解決。
雖然葉慕媛在斗詩會,屢屢勝她。
她也堅信,她的弱點便是沒有生一副傾城絕艷的模樣,太平凡了,平凡到泯然人群。
倘若有了漂亮的臉蛋,書院那些學生們,定能公平公正發現她的詩才有多出眾拔尖。
小時候,南燭不求名動京城,不求京城貴女們把她視作榜樣,只求一個公平。
只求身邊的人,能夸夸她。
從沒有人夸她。
除了她哥何雪衍……
從小到大,從沒有一人夸過她。
然而她哥,仿佛也更欣賞葉慕媛一些。
南燭不肯懷疑自己,便將她的自負和驕傲,小心妥善地存放于心,遠離詩會,遠離葉慕媛。
她一直以為只要有機會,她就能得到公平。
然而。
知道此時此刻,她與刑紫嫣斗詩,卻輸得那么徹底,南燭所有的驕傲和自尊,都仿佛在一夕之間坍塌。
以原主的長相,她的詩才和刑紫嫣比試,可她還是輸了。
那就只能是……
也許她真的不行。
不遠處,傳來詩會女公子們恭維的聲音:“刑姐姐好厲害,竟得了那么多的花。我看著,書院學生都是認可刑姐姐的詩……”
云知書唯恐南燭再聽那些聲音,慌忙呵斥。
“墨胭,墨脂,你們姑娘乏了。還不扶她上馬車回家。”
墨胭、墨脂連忙上前,剛想要扶住南燭,卻被南燭敏捷地退開。
連她自己都覺得錯愕,原來,這殼兒還能有那么敏捷的時候……
她嘴角露出一絲兒淡淡的笑:“我現在還不想回家,云……姐姐。我想靜一靜,書院不能亂闖,我知道,我就在紫竹林里靜一靜。可以嗎?”
說這話的南燭很脆弱,仿佛風吹就會倒掉。
她不想回家。
她只想仔細地,認真地,把自己輸掉的這一幕深刻地記在腦海,記入骨髓,告誡自己:何雪沛,你并不是驚才絕艷的天才。你連京城遍地開花的一個小詩會的女公子都不如,何必把自己的無能,全歸咎在品貌上。你現在長得比原來好看多了,可是,在歸雁書院里,依然沒有書院學生認可你。
他們給刑紫嫣投了漫天的花,卻只有零星兩朵是你的。
你……輸的好徹底。
南燭心中說著。
把自己否決到一無是處,靜靜地沉默,沉思。
云知書心中突然生出說不出的憐惜,本想要拒絕,卻實在不忍看她落寞的模樣。
許久,才聽云知書說:“你別亂跑,我在這兒等你。等你平靜下來,我送你回家。”
南燭走了以后。
云知書沉默許久,突然開口:“邢紫嫣贏了。”
“是啊,紫嫣姑娘贏了。”墨胭低聲應了一句。
“我想看看她的文章。”
“啊?”
云知書的目光穿越層疊的人群,落在被書院學生還有女公子們圍在中間,笑得燦爛明亮的刑紫嫣。
低聲,眼底卻有一分銳氣。
“我看了南燭今日的文章,遠超瑯嬛詩會葉慕媛的詩才。才品兩句,便愛不釋手。若非你們尋來,說她輸了,我還想再看一會兒。今日,書院學生把花都送給了邢家姑娘。我想看看,比南燭今日文章還要好的,是怎樣驚艷的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