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家鄉挖個魚塘,荷花鋪滿整個魚塘,魚就在其間游曳,自由自在,有個小涼亭,閑情逸致來時可以釣魚,可以烤魚,可以吹風,最好放一張木質的沙發,累了就躺……”她不斷設想的,顧長纓看著她發亮的眼,覺得自己提這個話題果然沒錯。
梁脂的情況已經有所好轉了,但是顧長纓總覺得會發生什么。
隱隱有什么將要發生。
她送梁脂回去的時候去問了方院長關于她色盲的事,沒想到聽完之后讓顧長纓久久緩不過來。
她總算知道為什么梁脂會說那句話了。
“她腦袋長了一顆小瘤,就在視覺神經附近……記憶可能會受到損傷,會忘記很多事情。”顧長纓聽方院長道,“長的位置很不巧,目前的技術根本動不了手術,而且動了手術很有可能會傷害到腦部其他功能……”
“國外呢?”
他搖了搖頭,國外的相關技術也尚未成熟,一般都還在實驗階段,而且結果并不喜人。
顧長纓陷入更深的沉默,眉頭緊皺著,心情陷入低谷。
“她……知道了,是嗎?”所以剛才才會說那么多悲觀的話。
“她有權知道。”
顧長纓收回思緒,將梁脂的情況告訴了余魚,他顯然也從方院長那里聽說了。
“你們還沒放棄對她的嫌疑?”
他是從附近趕過來的,滿頭大汗,表情嚴肅。
“暫時解除,但是……現在的情況對她很不利……”
顧長纓看著他,無聲地等著他的下文。
“你應該聽說了,她前男友的案子,三人都被人殘忍殺害分尸了,兇手現在還沒落網,從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我們對于兇手的側寫更偏向于兇手是個男人,但尸檢結果是三人死前都喝醉了。”
“所以說,你們覺得梁脂有可能?”
他沒有點頭,但也沒搖頭。
“我之前想跟你說過梁脂的事,其實就是,我可以證明她的不在場證明。”
顧長纓坐在療養院的餐飲區里,手里拿著一杯熱可可,緩解了肚子傳來的陣陣抽疼——早過了飯點了,她的肚子開始抗議了。
顧長纓的對面坐著余魚,他手里拿著一杯白開水。
“顧醫生,不用說你也應該知道做偽證的下場吧?”
“你們沒有透露過這個案子的三位死者到底具體遇害時間,所以我之前沒有想到這茬,但是……”顧長纓拿出手機,翻出聊天記錄,顯示是傍晚六點多,梁脂發來消息,想見她。
那段時間……
顧長纓……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時間延后了。
也就是做夢的那段時間,她好像去過哪里,做了什么,碰見了什么人,但是她一覺醒來,什么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夢里”的場景。
“你可以去調一下星漫咖啡屋的監控視頻,那天我沒有赴約,她曾在那里呆了兩個小時。”
然后她回來了。
梁脂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漸漸移下去的殘陽,通紅通紅的,橙色和灰藍色交織著,形成涇渭分明的分層,之后,會很快消退,前幾分鐘還是亮堂堂的暖融融的世界一下子陰暗下來。
她手里拿著一本翻了好幾次的書,《斯通納》,即使不特意翻到那一頁,她也大概知道上面寫著什么。
最后一部分,緩緩落幕,一個壽終正寢的人完成了他的使命。
每個人生來都在為完成自己的使命,不斷贖罪的,現在,她遭受的和付出的已經夠了,生命最后只剩下……
剩下什么?
給那個可憐的人一絲憐憫?但是……
何必呢。
何必再給人不切實際的希望?
——他曾經希望擁有友誼和友誼的親密無間,這可能會讓他在人類的競爭中支撐下去,他有過兩個朋友,一個他知道時已經無謂地死去,另一個此刻遠遠地退縮進生活的序列中,乃至……他曾想得到婚姻的唯一性,以及平靜、持續的激情。
生活從平凡中來,到平凡中去。
他也曾得到過,但不知道如何處理,然后已然死亡。
他曾經想要愛。他擁有了愛,然后又放棄了,把它釋放進混亂的生命潛能中。
……
他想當一名教師,他成了教師。但他知道,他永遠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個冷漠的人。他曾夢想過某種正直,某種絕對的純潔。他尋找過妥協和突擊性消遣某些無聊瑣事。他曾想象過智慧,在漫長歲月的盡頭,他卻找到了無知。
還有什么呢……
他還期望什么呢?
人生的盡頭,人所期望的,似乎就是虛妄和幻滅,一切都那么不真實,人生像快速移動的立體景觀,開得默默無聲,收尾也收得默默無聲。
“梁脂?”他坐在她面前,她卻好像沒有看到他,眼睛里的色彩漸漸失真,然后成了黑白。
最后是連輪廓和具體都看不見了。
這是顧長纓走之后的第五天,那些警察沒有來找過她了。不知道她說了什么。
“你今天感覺怎么樣?”
幸好,她還能聽到聲音。會不會有一天她會連他的聲音也聽不到?這樣……她的世界就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還好,我感覺好多了。”她是真的覺得腦袋的疼痛消失了很多。
“那就好。”他道。
“東西收拾好了,你的東西都在這里了,還有別的嗎?”他問。
別的?
她留在這里的東西其實不多,值得留戀的也不多,半年多來很少出去,她認識的人來來回回也就院長和幾個固定的護士,以及他。
“帶上我的日記本就好了。”她道,就在她的懷里。
她最喜歡的書是小王子,其次就是《斯通納》,都在這里了。
里面有她的秘密。
“那咱們走吧,今天可以在晚上前到。”他看著外面的艷陽高照道。
“夕陽很好看,多好看啊,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日出,朝氣蓬勃,好像要把一天的力氣都花光似的。”
他臉上難得出現一絲笑意。
是啊,夕陽很好看,晚上來臨前能回到家。
伸出手,將她攙扶著下來,“你看得見前面的桌子吧?”
“當然。”她笑,“我還沒瞎呢。”
“你不會瞎的。”他篤定道。即使看得不分明,但那確定那般堅如磐石,一下子讓梁脂恍惚了。
篤定,執著。他這個人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