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憑寧心中一陣莫可名狀的煩躁。他半撐著自己的身子,艱難地說了句:“你干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手中的力度卻沒有半點兒減弱。一片黑暗中,他仿佛可以覺察到她的一雙眼睛,冷冷地、了然地、嘲弄地注視著他。這注視讓他在混沌中也無處可躲,偏又不能去開燈,唯恐燈亮后看到近在咫尺的是張陌生的臉孔。他慌張,找不到出口,他為這樣的自己而感到氣惱。
“你要鬧是吧,好,隨你!”謝憑寧在這陣胸悶氣短的感覺中迅速起身,摸黑從衣柜里抽出條毯子,然后徑直投奔客廳的沙發。
旬旬一陣失望。她的失望不是因為獨守空床,而是因為他的回避。她寧可謝憑寧理直氣壯地和她大鬧一場,罵她無理取鬧,罵她小心眼,然后在爭吵中給她一個理由,哪怕拙劣的也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那究竟是“哪樣”?他不肯說,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是不能解釋的,假如嘴里無法說清楚,那一定是心里也沒弄清楚。
她微微睜開眼睛,隔著一扇虛掩的房門,隱約聽到他接電話的聲音,起初還有只字片語可以遙遙飄過來,很快,隨著陽臺的門一開一合,最后一點兒耳語也聽不見了―他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打電話。
旬旬想起曾毓發給她的“丈夫出軌的二十種舉動”,她看完了,除了“會一反常態地送妻子禮物”這點之外,其余的無不吻合。這么說起來,謝憑寧還算是個直率的人。旬旬坐了起來,腳落地的那一剎,她發現自己連那點兒失望都不剩了,心里反而有了種塵埃落定的豁然開朗。
她想過好好過日子,并且在能夠諒解他的范圍內盡力了。
謝憑寧講完了電話,進浴室洗漱。旬旬并沒有看到他的手機,他把它也帶進了浴室里邊,雖然她從來就不是個會隨時查閱丈夫手機信息的妻子。家里的老貓看到女主人,激動地繞在她腳邊討食,旬旬找出貓糧喂它。在這個過程中,謝憑寧換了衣服,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昨夜分床的兩人在清晨光線充足的客廳里遇見,有種難言的尷尬。旬旬蹲著低頭去撫弄那只貓,忽然問了句,“周末還要去上班?不吃了早餐再走?”
“嗯。”謝憑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意外,“月底有上級領導來檢查,很多事要提前準備……我走了。”
他輕輕帶上門,砰的一聲,屋子里只剩下旬旬和那只臨近暮年的貓。家里空蕩蕩的。這不是她足以終老的城堡,而是一座墳墓。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她和他沒有多少愛,用不上埋葬什么,然而,如今她才知道,婚姻外的愛情卻是婚姻的墳墓。
她又把家里的床單換下來重新洗了一遍,不是為某個愛干凈的男人,而是為自己的習慣。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又是一陣電話鈴響,驚醒了睡夢中的老貓。
“你有空吧,要不要今天陪我去看場話劇?”池澄的聲音興致勃勃。
“話劇?我不太懂這個。”旬旬道。
“這有什么懂不懂的,演的都是最世俗的東西。奸夫淫婦,偷雞摸狗,這你總看得懂吧?這話劇就叫《金風玉露一相逢》。我特意給你安排了好位置,小劇場演出,近距離真人表演,特有震撼的感覺,錯過你別后悔!”
旬旬捏緊了電話,臨近中午,太陽益發熾烈,烤得她的手心濡濕,還好有風經過,將晾曬好的床單吹打在她臉上,半干半濕的味道,還伴有塵埃的氣息。
“我只在乎主角是誰。”
“你看,你這樣就很好,我們兩人之間就不必裝糊涂了。要趕上演出的話就得馬上,我在酒店等你。你知道我住的地方,516房,別走錯了。”
旬旬緩緩坐在陽臺的小藤椅上,任垂下來的床單繼續一下下地靠近,又撤離,像一只手,在反復地推搡著她。
真的!
假的?
去!
不去!
艷麗姐說:男人年輕時有花花腸子也是正常,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輩子就過去了,最重要是錢,抓住了錢,你就什么都不怕。
曾毓說:憑什么讓他為所欲為,就算離婚,也要拿回你應得的東西。
連律師說:如果希望法院因對方的過錯在家庭財產分割上給予你一定程度傾斜的話,那你必須掌握更多的證據。
池澄說:你不會一無所有,我會幫你。他會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老貓說:喵嗚,喵嗚,喵嗚。
……
旬旬撥通謝憑寧手機,問:“晚上回來吃飯嗎?”
謝憑寧說:“不了,你自己先吃吧,單位事情太多……同事催我去開會了,有什么事過后再說吧。”
“好。”
她掛了,下一通電話則是打往他單位科室的固定電話。許久才有人接起。
“喂,請問謝科長在嗎?”
“今天是周末,謝科長不上班,有什么事請周一再打來。”
旬旬一直都知道邵佳荃和池澄下榻的酒店,只不過從來沒有想過會去到他們的房間……哦,應該說是他的。差點兒忘了,“細心周到”的謝憑寧給這對熱戀中的小情侶安排了兩間客房。516屬于池澄,而一墻之隔的518則屬于邵佳荃,或許,今天還屬于謝憑寧。
池澄打開門看見旬旬的時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這哪里像一個打算將未婚妻捉奸在床的男人。旬旬想,唉,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懈怠,做戲也不肯做足全套。
他飛快地將她迎了進去,反手關上門。出乎意料的是,房間里遠比旬旬想象中要整潔,私人物品歸納得很好,只有幾件換下來的衣服隨意搭在椅子上,封閉的空間里被淡淡的須后水氣味填充,仔細吸口氣,還有酒精的味道。
旬旬的目光落在吧臺上,那里有開啟過的大半瓶黑方,倒出來的部分則被他握在手里。
“你現在喝酒?”旬旬皺了皺眉。
池澄給他的杯里又添了冰塊,轉頭朝她笑道:“酒能壯膽。”
旬旬哪里會把他的胡說八道當真,他那一身的膽大包天,還需要酒來助威?“酒只會誤事!”她正色道。
他沒有反駁,只招呼她坐,他自己則椅背朝前地跨坐在那張單人椅上。
旬旬緊緊抓著自己的包,站在房間中央環顧四周。說是讓她“隨便坐”,可他也不想想她能往哪兒坐,唯一的一張單人椅已讓他毫不客氣地占據,莫非讓她坐床?這是萬萬不可能的。旬旬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角落里的躺椅,拿開他擱在上面的幾件衣服,小心翼翼坐在邊緣的一角。
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的不適和異樣感從何而來。房間里厚重的深紫色窗簾低垂緊閉,燈光并未全開,整個空間顯得隱秘而昏暗,更將正中那一張大床凸顯得無比曖昧。這就是她下意識排斥酒店這個地點的原因。拋開所有的偏見,它本身仍能給人一種強烈的暗示,想到謝憑寧和邵佳荃或許就在一墻之隔,這種異樣感更加濃烈。
旬旬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抓住窗簾的一角就往兩邊用力拉開。陽光如劍般剛劈開一道明晃晃的縫隙,頃刻又被人驅逐。池澄站在她身后,用相反的力道合上了窗簾。
“不能打開。”他合攏窗簾后,撩起一角,示意旬旬往外看,原來那外面是個可步出的陽臺,兩個相鄰房間的陽臺之間只有一道玻璃欄桿相隔,有心人很輕易就能探過欄桿,窺見另一端的情景。
“你以為是我故意要把它遮得嚴嚴實實的?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人?”池澄不以為然地說道。
他一句看似坦坦蕩蕩的話道破旬旬的心思,但旬旬尷尬之余,卻未能從那種不可言說的不安中釋放出來。因為就在這時,他的聲音正好是從她頭頂上方一些的位置傳來。她面朝陽臺而立,而他也同樣如此,兩人站得很近,他幾乎貼著她的背,手臂也挨著她的手臂,擱在視線上方的窗簾上。只要旬旬一個轉身或者后退,就好似投向他張開的懷抱。
旬旬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未見他撤離,眼前的簾幕像深紫色的海水在她面前蔓延開來。她顧不上姿態,索性矮身從他抬起的胳膊下鉆了出去,這才脫離了他呼吸可及的范圍。她端坐回躺椅一角,指著另一張椅子對池澄說:“要么我現在就走,要么你坐回去好好說話。”
池澄聳聳肩,繼續跨坐回他的單人椅上,只不過將椅腿朝她的位置挪了挪,笑道:“你這么拘謹,弄得我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做才好。”
“他們就在隔壁?”旬旬直奔來意。
“不,還沒回來呢。”池澄趕在她發問之前補充道,“謝憑寧半個小時前到的。我擔心你在路上耽擱了,錯過了‘關鍵情節’,就給佳荃打了個電話,麻煩她到西城區的一家蛋糕店給我買個栗子蛋糕。栗子蛋糕是那家店的招牌,買的人很多,每天過了中午十二點就沒有了。謝憑寧跟她一塊去的。你知道的,她不是個壞人,最近為了謝憑寧的事,她反倒對我百依百順,就算是對一個戴綠帽子男人的一點兒補償吧―話又說回來,那蛋糕我是真的很喜歡,待會兒你可以嘗嘗,如果到時你還有胃口的話。”
旬旬完全沒有心思去想那個見鬼的栗子蛋糕,好不容易說出句話,卻發現自己口中異常干澀。
“他們經常……經常這樣嗎?”
“那也要看我是不是經常外出不歸。”池澄牽起唇角干笑兩聲,“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好打發。”
“那你今天是去了哪里?”
“去見我在本地的親戚。”
“你在這兒還有親戚?”
“有,不過都是王八蛋。我媽有個在這土生土長的表弟,也就是我的表舅舅。佳荃也知道這個人,我告訴她,我要把表舅過去欠我們家的債討回來,估計會回得很晚,她對這個沒興趣。”
“表舅舅,說得像真的一樣。”旬旬譏誚地重復道。她聽說說謊要注重細節,從這點上來看,池澄是個中高手。“你又憑什么知道謝憑寧今天一定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