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誰都不想。如果他醒不過來,我一直照顧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有些事你是知道的,我哥和我姐心里有多恨,別說是他們,有時候我都恨。我媽是怎么死的你記得吧?她那是活生生氣得生了癌。她和我爸二十年模范夫妻,到頭來她躺在醫院,我爸送飯回去還是摸上了你媽的床。我哥我姐是親眼看到她死不瞑目的。我媽尸骨未寒,他就急著續弦。他們那時就說,如果老頭子娶了你媽,他們就當自己沒了爹娘。我爸要是不在了,他們回來送他,可只要他還和你媽在一起,他們不會為他流一滴眼淚。”
旬旬說:“我知道,所以我沒想過怪他們。”
“那你就是怪我。”曾毓說道,“我和我哥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一走了之,我走不了。我和我的家人生活了十四年,和你們也一樣生活了十四年。你們剛搬進來的頭幾年,看著你媽那個得瑟樣,我做夢都想掐死她。當然我也討厭你,從小就知道看人臉色討人歡心的小馬屁精。可我畢竟吃了十四年你媽做的飯,她沒有虧待我。小時候我搶你的東西,她明知道我不對,還反過來教訓你。人就是這點兒出息,我還是不喜歡你媽,但我早就不恨她了。這些年,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媽的樣子,但我想不記得你們都難。我哥我姐做出的決定我不好和他們對著干,他們是我的親人,問題是你和我的親人又有什么區別?你聽我一句話,勸勸你媽,就算我爸再也不會醒過來,我答應她,等到我爸百年之后,我愿意把他以我名義買的那套房子過戶到她名下,這樣她安心了吧?”
曾毓說完,耐心地等待旬旬的答復。
旬旬想起艷麗姐說要等曾教授退休后一塊到廣場跳舞的神情。
她問曾毓:“你以為我勸得了她?你也知道是十四年,這十四年里,就算她再不堪,難道這段婚姻對她而言除了一套房子,就沒有別的了?”
次日,曾毓上班前把錢送到了和旬旬約好的地方,除了旬旬寄存在她那兒的五萬多,還有她的一張卡。
“我就這么多。別讓我哥我姐知道,他們會傷心的。”
靠著著七拼八湊的錢,曾教授的治療費用總算有了著落。艷麗姐不明就里,滿意地相信女兒在她的指導下掌握了家庭的經濟大權。她想著昨天旬旬說的那番奇怪的話,又覺得不放心,一個勁地告誡旬旬不要疑神疑鬼,男人年輕的時候有些花花腸子是正常的,熬幾年,等到他老了,有那個心思也沒能力,自然守著身邊的女人好好過日子。
旬旬安慰母親說,自己昨天說的只是一時氣話。
艷麗姐懷揣著二十萬元和滿腔的期望去繳費了。旬旬獨自坐在走道的椅子上,看著母親的背影。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可以和謝憑寧相伴偕老的,哪怕沒有驚濤駭浪的激情,涓涓細流相互慰藉也足以過此一生。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開始明白,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曾毓在得知旬旬動了主動離開謝憑寧的心思之后,也只是問了她一句:是否想清楚了?其實就連這句詢問,也僅僅出于形式上的需要,事實上曾毓對于旬旬這一決定絕對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說起來婚后的謝憑寧對妻子的娘家人雖然談不上熱絡,但也一直客氣有加,究其原因,恐怕只能說曾毓從內心深處不認同旬旬與謝憑寧的相處方式。旬旬在曾毓眼里一直是個神奇的存在,她樂意看到這樣一個人的生活多一些神奇的改變,并且,正如她從未在旬旬面前諱言的,她不喜歡謝憑寧這一款的男人。
曾毓喜歡什么樣的男人,這是個謎。成年后的她選擇的伴侶環肥燕瘦兼而有之,很難用某種類型來概括。和最可愛的人分手,辭去“政委”一職之后,旬旬也只見到曾毓在吐槽時傷心絕望過那么一回,從此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那個讓她動過下嫁念頭的人。之后曾毓終日忙碌,旬旬起初以為她是借工作麻醉自己,后來卻發覺她不但沒有為伊消得人憔悴,反倒日漸有滿面春風之態,就連雙眼之中都充滿了一種莫可名狀的神采。這種神采旬旬太熟悉了,出現在曾毓身上,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她再度邂逅了“冥冥之中排隊等著她”的那個人。
旬旬曾特意就自己心里的疑問向曾毓求證,卻得到否定的回答,這讓她益發好奇。按說以她對曾毓的了解,這猜測不會偏離事實太遠,曾毓更糗的事都與她分享過,實在找不出對方向她隱瞞的理由,而且,相對于曾毓的異狀,擺在旬旬自己面前的困境才是更傷腦筋的,她也就無暇探個究竟。
曾毓力勸旬旬,就算要離開謝憑寧,也要盡可能地爭取自身權益,于是,她主動給旬旬推薦了一個據說在業內小有名氣的律師,并親自作陪,將律師和旬旬一塊約了出來。
名律師很年輕,名字也很特別,給旬旬留下了頗深的印象。他姓“連”,叫連泉。雖然此番只是以朋友的名義提供咨詢,但連律師在了解了旬旬的情況后,給出了相當中肯的建議。他認為,如果旬旬希望法院因對方的過錯在家庭財產分割上給予她一定程度傾斜的話,那僅憑她目前對丈夫婚外情的主觀臆斷是不夠說服力的,也就是說,她必須掌握更多謝憑寧出軌的實際證據,才能獲得更大的主動權。
旬旬聽后,發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呆。曾毓提出三人可以在晚餐的過程中邊說邊聊,旬旬卻說自己臨時有事,鄭重表達了對連律師的感謝后,提前離開飯局。
曾毓追出餐廳門口,對旬旬說:“你急什么,即使有心捉奸,也不差這一時片刻。”她心里納悶,旬旬從來就不是一個沖動的人,難道生活的變故足以讓一個恨不能固守圍城、在小天地里廝守白頭的女人一夕之間對婚姻厭煩到這種地步?
旬旬笑道:“什么捉奸?你胡說什么?”
曾毓雙手環抱胸前,斜著眼睛打量對方片刻,心里又有了新的答案。趙旬旬這個人對于太過年輕、儀表出眾的人從來就持懷疑態度。她去醫院一定會選擇頭發斑白的老專家,偏愛聽貌不驚人的歌手唱歌,相信外表有疤的水果比較甜。這樣看來,仿佛從精英期刊的圖片里走出來的連律師給了她不夠可靠的第一印象也不足為奇。
“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你介紹的律師太年輕了?”曾毓問道。旬旬來不及回答,又被她憤憤不平地搶白了一句,“你要知道,以貌取人是最狹隘的,沒理由因為他長得有吸引力就妄加否定他的專業水準!”
旬旬面上表情古怪,“我說過他長得吸引人嗎?”
曾毓臉一紅,辯解道:“我也只是客觀評價……你別這么看著我,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旬旬“哦”了一聲,“我也沒說你們不是普通朋友。其實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和你的普通朋友不在桌子底下互相用腳勾來勾去的話,我會更認同他的專業水準。”
看著曾毓啞口無言的模樣,旬旬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提前要走,是因為我已經完成了今天的使命,否則就算你們不嫌燈泡太亮,我也不愿意燈絲提前燒掉。”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對,你的新男朋友是挺有吸引力的。”
“都說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曾毓還在抵死嘴硬。
旬旬說:“我已經落伍太久,不知道普通朋友也有那么多的用途。”隔著大老遠,她都能聞到這對“普通朋友”身上散發出來的奸情的氣息。
曾毓有些尷尬,“實話對你說了吧,我和他沒認識多久,也就是和賤男分手后沒幾天的事。酒吧里遇見,你懂的,男歡女愛,你情我愿,就那么回事。”
“那你挺幸運,我看這也不比你以前精挑細選的差,說不定歪打正著遇見了真命天子。”
“算了吧。”曾毓嗤笑,“你別哄我,現在我已經不再相信這一套。真的剩女,敢于直面無愛的人生,敢于正視賤男的欺騙。我想通了,嫁人有什么好?”她故意地看了旬旬一眼,“婚姻是最無聊的制度,誰規定一輩子非得和另一個人廝守到老?我和連泉就是在這一觀點上一拍即合。人活著最要緊是今天,眼前開心就足夠了,明天的事就算你再未雨綢繆,前面有什么在等著你,你永遠不會知道。”
曾毓說著,一手攬著旬旬的肩膀,道:“也多虧你那天點醒了我。雖然你的話多半不中聽,但偶爾也有幾句是有道理的。為什么我每次都要用那么烈的酒來灌倒自己?我改了還不行嗎?從今往后我就挑那甜的、低度的喝。姑娘我就要開懷痛飲,千杯不醉!”
她的樣子,就好像苦練武功的人在走火入魔之前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脈。從這個時候起,名門正派的優質剩女曾毓倒下了,看破紅塵、游戲人生的曾毓站了起來。旬旬有些心虛,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壞事,無意之中路過,把一個宜室宜家、根正苗紅的大好青年點撥成了玩弄廣大男同胞肉體和心靈的女魔頭。
“我先進去了。”曾毓走之前朝旬旬眨了眨眼睛,“以后有什么法律方面的問題盡管向他咨詢,我們不應該浪費男人的剩余價值。相信我,在專業方面,他也一樣的棒!”
旬旬目送她款款離去,嘴里喃喃著:“呃,那好吧。”可事實上,無論她如何去尋找這件事的合理性,都必須承認,讓曾毓的“炮友”來擔任自己的律師,還是有那么一點兒奇怪。
旬旬在一陣輕微的手機鈴聲中悠悠轉醒。她是那種睡眠極淺的人,只要暗合了她潛意識里的不安全感,任何一絲不易覺察的動靜都足以令她警覺,就好像多年前小偷入室的那個夜晚。她太害怕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再度看到一把缺口的刀,在枕畔散發出沉重腥甜的鐵銹氣息。
這個平凡如每個昨天的清晨,枕畔沒有刀,另一個貢緞的枕面上平整得沒有絲毫褶皺,用手撫過,也是冰涼的,像是提醒著女主人,剛過去的是個獨眠的夜。
旬旬和謝憑寧雖然沒有撕破臉地爭吵,可自從那天的冷言冷語之后,一股低氣壓始終籠罩在兩人之間。旬旬幾句話點到即止,之后繼續聽之任之,謝憑寧看她的眼神卻多了幾分審視與存疑。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習慣了的那個女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只是那一晚,他沉默上床,照例熄了燈,去擁抱身邊的妻子。她還是靜靜地躺在那里,然而,卻用一只手默默抵在他胸前,力度不大,恰恰將自己的身體與他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