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
他說不會,那我也就沒有再去香字號見他一面讓自己丟人現(xiàn)眼的必要了。
我以后須得時刻提醒自己,那是一個有婦之夫,應(yīng)該敬而遠(yuǎn)之,絕不能趁他妻子出遠(yuǎn)門的時候和他胡來,生出什么瓜葛倒是其次,生出什么孩子那就完了。
我笑,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蹩腳的話本子事情。他為他的妻子畫像,為他的妻子潔身自好,為他的妻子搭建傍水的木屋,又怎會愿與他曾經(jīng)嫌惡至極的人有什么瓜葛?
澄娘顯然沒有在意我的神色,只摩挲著指甲沖我道,“你自己取個花名,我著人去刻牌子。”
我默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明日應(yīng)該如何逃脫我還尚未想到辦法,暫且沒有給自己取個好聽藝名的雅興,只好拿出本名墊上:“花官就挺好的。”
于是,刻有“花官”二字的玉牌于次日清晨被放在了我的梳妝鏡前。
今日為我梳妝的依舊是昨晚的舞姬姐姐,她一邊幫我編著好看的辮子,一邊教導(dǎo)我說,“過了今晚這一遭,你就和我們沒什么不同了,以后綰發(fā)上妝這樣的事也須得自己動手。我一會兒要和另外兩位姐姐出門采買胭脂水粉,你有什么要我們幫忙帶的嗎?”
我如今身無分文,吃穿用度都是澄娘管著,唯有頭上一根玉簪是六年前去柳州時小春燕送我的,還值些銀錢。
我拔下來,拿在手里摩挲著,想到我走時小春燕對我說過的話,頓覺手中這一根玉簪將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枉我被他一手欺負(fù)到大,如今他是時候該還我了。
我將玉簪推到舞姬手里,抬眸問她,“你們會路過花神廟嗎?”
舞姬遲疑著點(diǎn)頭,隨即又問,“你說的是哪一個花神廟?云安可是有兩處花神廟的。”
我訝然睜大了雙眼: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和小春燕以前住的那座舊廟竟還沒拆?花神娘娘與我比起來,堅(jiān)強(qiáng)得不止一丁點(diǎn)。
“七年前蓋好的那座新廟。”我急切追問道,“淳府還在那里嗎?”
“妹妹說笑了,那樣大一座府宅,怎么可能說不在就不在?”舞姬笑道,“前幾日淳府還大開糧倉救濟(jì)過難民。那頭繁華,脂粉鋪?zhàn)右捕啵覀兛隙〞愤^。”
總算在物是人非中找到些不那么非的,我松了口氣,握住她的手,“姐姐,那你可否幫我將這根玉簪交給淳府的管家?”
聽我說完,她遲疑了一瞬,訝異地看著我,最后仍是答應(yīng)了。大概她是覺得我傻乎乎的,沒有什么心眼子。我為我的傻乎乎感到十分慶幸。
她為我上妝時,我忍不住和她搭話詢問那座舊廟的情況。
她正要同我解釋,忽然有另一位姐姐走進(jìn)門,目露詭異,“我正想和你們說,昨晚那座舊廟像是鬧鬼了。”
我膽子不算大,但鬼我是不怕的,幼時聽多了酸秀才講的奇聞異志,晚間就躺在破廟里,這么多年也沒遇見個什么鬼不鬼的,小春燕那個人鬼話連篇都沒能唬得住我。
于是我好奇地問她究竟是怎么個鬧鬼法。
她細(xì)致說來,神秘叨叨地,“有打更的親眼瞧見廟里忽然生出許多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跟起了鬼火似的。”
舞姬姐姐懸著的心落下來,松了口氣,接過話道,“這有什么,許是又有乞丐住進(jìn)去了,點(diǎn)了幾根蠟燭罷了。”
“起先打更的也以為是有難民住在里面,畢竟那種破廟經(jīng)常會鉆些乞丐。”講故事的姐姐大搖其頭,壓低聲音道,“可當(dāng)他湊到門縫里看,卻見一道虛晃而過的白影——是個穿白衣服的鬼!”
我撐著下巴望她,“就像你背后站著的那只一樣嗎?”畢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
她嚇得驚呼一聲,往我懷中跳來,嚇倒在我身上,轉(zhuǎn)頭卻什么也沒瞧見,只聽我吭哧地笑。
她有些惱怒,站起身來拍了下我的腦袋,“你這傻姑娘,還開這種玩笑,鬼神之事怎可胡說?我與你們說的都是我親耳聽來的真事。”
“你接著說,看到穿白衣服的,之后呢?”舞姬問。
她回道,“打更的還說他聽到破廟里傳出了琴聲,那種很凄慘很凄慘的琴聲,聽得人抓心撓肝,若多待片刻便能活生生聽斷腸。”
他曾對我說過的,能將琴彈到聞?wù)邤嗄c不是件容易事,要做到聲聲裂心,撫琴者自己必先飽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之苦。
料想這只鬼是個有故事的鬼,我倒是很想見一見這只琴藝了得的鬼,結(jié)實(shí)并交流一番,畢竟我覺得學(xué)術(shù)研討之類的大事,理應(yīng)不分域界。
想到這里,我又好奇地問,“那只‘白鬼’彈得是什么曲子?”
兩位姐姐都像瞧傻子一樣瞧著我,以為我在說笑。自然也就沒有搭理我。
好的吧。
其實(shí)我私心里猜測,那只鬼應(yīng)是在彈琴等什么別的鬼。
景弦曾經(jīng)教過我的,“便將心事付瑤琴”,彈琴長嘯,是在思人。
我還記得我問他日后會不會彈琴思我,他說永遠(yuǎn)不會,就像我挨打那日一樣,他想都不想一下就那樣激動地對我說他怎么可能真的在琴房等我。
我猜,彼時我若說我不相信,他肯定要跟我急,沒準(zhǔn)兒還要同我發(fā)誓證明他真的不會等我。為了不把他急著,我趕忙說我相信。
這只“白鬼”就靈性許多了,還曉得等別的鬼。想到這里我不免嘆了口氣,我竟活得連個鬼都不如。
雖然我很好奇那只“白鬼”為何縮在破廟中彈琴,好奇“白鬼”在等什么人,也好奇那好似鬼火的星子究竟為何物,但我還清醒地知道自己目前身陷囹圄,并不應(yīng)該有這個閑情雅致想這檔子事。
上好妝、綰好發(fā),我依舊被指派去香字號為幾位客人彈琴,好打發(fā)了這青天白日。
這回沒有別人為我?guī)诽崛沽耍翼毜米约罕е仝s往香字號,也就是說,我這樣一副青樓妓子的媚俗模樣就要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中,讓他曉得我這么多年確實(shí)沒什么出息可言。
我一時躊躇,只好停下腳步,倚著欄桿眺望。
忽然,一襲白衣撞入我的余光,我第一反應(yīng)便是姐姐說的“白鬼”,稍掀起眼皮瞧過去——卻是他!
我微睜大眼睛。
他一身白裳,流月紋中渲了幾筆墨竹,越發(fā)襯得他芝蘭玉樹。他那長眉如墨,因垂眸的緣故,鳳眸的眸尾向上勾著,只是不知為何他面色白皙如紙,抿緊的薄唇也缺些血色。
大概是因?yàn)檫@些年他成熟穩(wěn)重了些,眉色與眸光都深了。
我想到容先生說“人的感情越重,五官就越發(fā)鮮活”這話,此時形容他恰到好處。他這些年與他妻子伉儷情深,年幼時的眉清目秀都不復(fù)存在。
此時他正抱著一把琴,不曉得是從哪兒回來的,頭上玉簪微歪了些,勾在腰畔的青絲也有點(diǎn)凌亂。
不過上蒼保佑,我終于瞧清了他那張我朝思暮想的臉,因著昨晚朦朧的紗幔阻隔,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整宿,沒有一窺究竟,便沒有喜悅感。
他依舊被簇?fù)砣胩茫車︳[的聲音都能傳到我的耳中來。當(dāng)然,是如今清晨,正堂里只有零星幾人的緣故。
“大人昨晚一聲不吭就離開了解語樓,我們可嚇壞了!”一位仁兄笑說,“大人昨晚去哪兒了?還以為大人不回來了呢!”
他道,“春風(fēng)閣。”
我如今對春風(fēng)閣的印象只留下了它后面那個致使我摔了一跤的小樹林,以及小樹林里囂張的螢火蟲。
“怎么可能不回來?今晚解語樓熱鬧著呢,我和大人說好了要觀賞新來的姑娘們彈琴作畫。”蘇兄笑道,“若有姑娘稱了大人的心,便帶回家去,大人作畫時磨個墨遞個茶也好。”
他淡笑了下,只象征性地挪了挪唇角。
我瞧不出他是在笑,原來入了官場的人都是這樣不快樂。我記得他以前雖也不愛笑,但笑的時候卻是真心實(shí)意。可如今,昨晚到現(xiàn)在,他就沒有像以前我看到的那樣笑過。
“說起作畫,大人在這上頭也是一絕。”蘇兄又笑,“但你們肯定猜不到大人是何時開始學(xué)的。”
“既是一絕,必然得要從小練起了?”
蘇兄搖頭,看向他。
他像是在講一件吃飯喝茶般尋常的事,“六年前學(xué)的。”
“六年前?!竟這樣晚!那時大人已入官場,想必每日忙得焦頭爛額,何必要去學(xué)這勞什子?”
他默了片刻,回道,“你們嫂子要我畫她,我便學(xué)了。”
我暗戳戳地為嫂子她寫好了獲獎感言,她可真是個人生贏家,若我十三年前遇到了她,一定要同她請教一下如何將景弦這個磨人的小妖精騙到手。
好罷,都是胡話。我的故事全作笑談?wù)f。不得不承認(rèn),我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心里還住著一個白月光。
我當(dāng)年用四枚雞蛋誆騙他為我畫像,彼時他說的話我昨夜才回憶過,心還皺巴巴地,已不想再復(fù)述。
既然他們在外,我便可以先一步入房中坐好,機(jī)會正當(dāng),我不再停留下去,轉(zhuǎn)頭往香字號走。
那門也不知被誰落了鎖,非要在這個當(dāng)口刁難于我,我抱緊琴轉(zhuǎn)身欲回,心想這不是我避而不見他,是這門它有自己的想法。
直到我轉(zhuǎn)身撞到人的那一瞬,我才曉得,這門它想的竟與我不一樣。
撞上去時我的下巴磕在了一把琴上,我確信那不是我的琴,我的琴已被來人撞落在地。
我被撞退一步,踉蹌中踩在自己的長裙上,就快要跌倒在地時,機(jī)智的我一手抓住了來人的手臂,另一手抓在了來人抱著的琴上,險(xiǎn)些就要一舉崩斷兩根弦。
“放手!”
這聲音太熟悉,我還沒有想好重逢說辭已作迎接的準(zhǔn)備,就已經(jīng)下意識抬起了頭。
撞入我眼中的是他慍怒之后頃刻間震驚,激動,狂喜,甚至病態(tài)的復(fù)雜眼神,我始終沒有看懂,卻聽明白了他在喊我,他的聲音怎么好好地就啞了,“花官…?花官…!!”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