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他真的很喜歡咬牙切齒地跟我說話,就從教我彈琴的那段時間開始。
那時候我每天都致力于囤雞蛋送給他補身體,他每每看到我將煮熟的雞蛋捧到眼前,就會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不喜歡吃雞蛋!
我知道,但我給他送東西,無法盤算他喜歡什么,好歹先得看我有什么。
他不愿意吃我不會強迫他,當然,也強迫不了他。往往那被我貼心剝了殼的雞蛋都是入了我自己的肚子。
所以上天它老人家還是看得很清楚的。雞蛋我雖送了,卻沒有落到他的肚子里,那是我自己占盡了自己的便宜,我的付出做不得數,既然如此,按照因果循環的條條框框來說,上天沒有將他的姻緣安排給我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過了整整一月,那首曲子我仍舊沒能在他手下學會。
我起先覺得這是我實在沒有天賦的緣故,但就在他隱著欣喜的情緒對我的天賦表示遺憾并勸我不必再來的時候,我隱約覺得,這不應該全是我的原因。他沒有太愿意花費精力教我,這我也是知道的。
好歹我也在人間生活了十年了,深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十、十一、十二……處處皆是”的道理,他不愿意教我,我也沒有氣餒,看誰拗得過誰。
我還是堅持不懈地來學琴,并在早晨帶一枚雞蛋給他,風雨無阻。
這樣一個才十歲點大的小可愛日日為他奔波,傳出去時大家會覺得我的精神上也算有點可歌可泣。
向來只曉得睡覺搶飯的小春燕都察覺出了我不對勁,要我坦白交代近期去了哪里撒野,我同他說是解語樓。
他點頭認可我的行為,“那里的剩菜確實比別家的好吃!
我懶得同他說清楚,以他目前的心智來看,根本理解不了我深沉的愛。
“解語樓的首席樂師要去淳府一段時間,給淳府二小姐任教習先生。明晚樓中會選出繼任樂師,你知道這件事嗎?”小春燕啃著不知哪里來的餅,含糊不清地說。
我訝然搖頭,“那首席樂師多久能回來?解語樓里有好多學徒,他們要怎么選?”
其實我關心的只有景弦而已,他那樣好,理應繼任首席樂師之位。
“淳府家大業大,或許一去就走了門路,不一定能回來。至于怎么選,那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我是想說,明晚你和我一起溜進解語樓,看看熱鬧要要飯,囤些糕點回來。”小春燕掰了一半的餅給我,“喏,快吃罷,今天沒有了!
我接過他啃了一半的餅,不太明白他說的走了門路具體指什么,心里只琢磨著明晚去解語樓要怎樣給我的小樂師捧場。
第二日天沒有亮,我特意跑到解語樓去找他,想問清楚選拔首席樂師的事情,遍處尋他不見,最后卻在解語樓不常有人過的后院看見了他。
他面前站著一個身形高挑的男子,我只瞧得見背影。
男子背著琴,將一枚玉佩交給了他,“以后有什么事,就來淳府找我。我不在,你須得刻苦練琴,莫要荒廢了天賦,也莫要讓解語樓容不下你!
我看到景弦收緊了玉佩,朝男子拱手作揖,“師父,我會勤加練習,絕不給您丟人。”
男子將手耷在景弦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帶的學徒雖多,卻只認你一個徒弟,你天資聰穎,以后定有一番作為,不必只拘泥于這一方天地。”
“是。”
“那首《離亭宴》妙極,你譜得很好,師父是不配為這首曲子署名的,若非你當時求我,我也不會答應將這曲冠上我的名。等你日后飛黃騰達了,定要從我手中拿回這曲。那個音你后來改得甚好,只是日后還須按未改時那樣彈,免得挨打!
“是。”
男子點頭,又囑咐:“今晚的選拔須得舞姬配合得好才行,本就要看些運氣的事,況且你年紀小,資歷尚輕,爭不過他們也不必氣餒!
“是!
男子提了提肩帶,背穩琴,“師父走了,有空再回來看你!
我坐在墻角邊,聽得清清楚楚。我覺得他現在很孤獨,需要人陪,所以我決定在他身邊嗑叨一會兒再走。
等了片刻,他往我這頭走來,大概是要回房間。他路過我時看都沒看我一眼,我跟在他身后,“原來首席樂師就是你的師父,難怪你的琴彈得那么好。”
他沒有理我。
“為什么要對別人說那首曲子是你師父譜的?”
他依舊沒有理我,并加快了步伐。我小跑起來才勉強跟得上。
上樓,入琴房,關門,他一氣呵成,幸好我與他的距離不算遠,硬是三兩步上前,從沒關完的縫隙中擠了進去。
他不管我,兀自走到書桌前,拉開柜子,將手心的玉佩放好,轉過身時扔給我一樣物什。
我就盤腿坐在他的琴邊,那東西徑直落入我的懷中,是我一月前送給他的螢囊,里面的螢火蟲不再發光,小小的身軀也都干癟了。
我將它收好,打算今晚再去一趟小樹林,為他捕捉充滿希望的螢火之光,日復一日,上天一定能看到我的誠心。
“上面的鈴鐺和粉帶好看嗎?我覺得和這個錦囊很配。”
我瘋狂搭話,以緩解氣氛的尷尬。
他每每用沉默回應,讓氣氛更尷尬。
他在古琴前坐下,翻了一頁琴譜,似乎是在想彈什么比較好。
“這是送給你的,不用還我!蔽覍⑩忚K粉帶取下來,放到他的桌上。
他看了一眼,神色上壓根兒沒有收到禮物時應有的愉快,他再看了我一眼,神色上壓根兒沒有對待送禮人時應有的友好。
我覺得他八成不是很喜歡我的禮物和我,還有兩成是希望我直接帶著我的禮物滾。
我有自知之明,也決定立刻就走,但還是想問清楚選拔樂師的事情。
他彈琴時我不敢搭話擾他。好像就是為了防止我開口說話,在我張開嘴要問時,他迫不及待地彈響了第一個音,緊接著就是行云流水一頓啪嗒。
我被這琴聲勸退,只好屏住呼吸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
約莫半刻鐘我就屏息不住,好在他也不打算讓我活活憋死,琴聲稍停,我趁機問,“我聽說了今晚選拔的事,你說我要怎么才能幫你爭過他們?”
他終于被我纏得煩了,收回撫琴的手,轉頭瞧著我,冷聲道,“銀子,要銀子,難道你有嗎?”他是料準我只有白花花一身肉,沒有白花花一錠銀子。
“……那你好好彈琴,我晚上會來為你捧場的!眲e的什么話我也接不上,灰頭土臉地被銀子勸退,我感到有些恥辱。
隨即我想到和我一塊乞討的小春燕也窮得不遑多讓,恥辱的心才勉強有了一點安慰。
走出解語樓時已近中午,回花神廟的路上有不少酒樓,我一邊眼巴巴地望著,一邊摸著肚子想,剛才應該把桌上那個雞蛋帶走的,反正他也不會吃,我帶走了我可以吃,也不至于最后被他丟了浪費。
有一家酒樓像是剛開張,外頭的人格外多,我湊過去看熱鬧。
和我一樣看熱鬧的人不少,他們指著門口的告示評頭論足,我抬頭望去,這樣多的字里頭,我只能撿出“十兩白銀”四個字說我認識。
身旁的人避我不及,我想問一問上面寫了些什么都不行。
趁人不備,我偷摸進酒樓,只看到七八人坐在不同的桌上賣力吃飯。
吃飯有什么好圍觀的……好罷,似乎我和小春燕也很喜歡看別人吃飯,一邊看一邊吞口水,權當是自己在吃,這樣一想我就釋懷了,他們和我有相同的愛好。
站得圍觀久了,我也瞧出了結果,原來他們在比誰能更快地活活撐死自己,誰將那一桌酒菜佳肴吃得最多,就能不付飯錢,還格外多得十兩銀子。
這真是個千載難逢為我的小樂師一擲十大兩的好機會,我欣然報名,那小二打量了我幾眼,遂叫人轟我出去,說什么恕不接待乞丐。
我的辮子扎得這樣規矩,他們竟也能一眼看穿我的身份。
“我不是乞丐,我的爹娘出門做工了,阿婆生病了沒空看顧我才成這樣臟!蔽艺f得還是很像那么回事兒,他們的生出動容之色,我接著說,“阿婆生病需要銀子買藥,你們就發發慈悲,讓我試一試罷!
我這個有孝心的可憐孩子坐在桌前,望著滿滿一桌酒菜,頓覺迎來了人生巔峰。
這一輪和我一起比試吃飯的有五六個成年人,我的危機感很強烈,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埋頭吃飯,拿出風卷殘云的架勢。
時間過得很快,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放棄的,反正我是撐得不行了,但旁邊還有一人同我一樣執著,我不能放棄。
我曉得,那些放棄的人并不是吃不下了,而是曉得身體更重要,且那十兩銀子對他們來說本就可要可不要。
周圍的人看我就像在看玩雜耍的猴子。
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一心撲在吃上。我能明顯感覺自己的肚子鼓起來,我敢發誓,過去十年我從來沒有吃這樣多,每每多吃一口,都覺得肚子要炸開,但總是吃了一口還能再吃下一口。
此時此刻,圍觀的人已開始驚嘆于我的食量。
我想,我十歲的身子有三十歲的食量這件事,一定會在這家酒樓里成為一個傳奇。
身旁那人仰頭休憩,我也趁機停下,那人惡狠狠瞧著我,然后狂灌一口酒,又撲上飯桌,我被他的架勢嚇到,暗戳戳起了認輸的心思。
還沒有開口,那人便扭過身嘩啦啦吐了。
我覺得他一定又給肚子謄出不少位置,我已沒有本事和他繼續比下去。
“小姑娘,你贏了!崩习鍏s對我說,“吐出來自然就不作數了!
老板這樣一說,我強忍下了想吐的沖動,直到將十兩銀子揣進荷包,我才在酒樓拐角處足足吐了半刻鐘。
夜晚,我和小春燕一起摸進熱鬧不已的解語樓,一進去我就尋不見小春燕的人影了,我只身抱緊懷里的銀子湊到鼓臺下面,心里想著待會兒一喊砸銀子,我一定要第一個放到鼓臺上,讓他看到我。
舞姬上臺,樂師抱琴入座,今次簾后坐了不少人,他在排頭幾個,我一眼就看到,朝他揮了揮手。
他露出極度厭惡的眼神,沒有搭理我,我想他有一部分原因是并不方便回應我。
他第一個上場,為與他搭檔的舞姬伴樂時,我拿出吃奶的勁喝彩鼓掌,惹來一片哄笑,他的臉色不太好看,端著矜持從容起奏。
一曲畢,我又帶頭鼓掌喝彩,縱然我被嘲笑得頗沒有面子,但他這一場得來的掌聲最為敞亮,我覺得還是很值。
十二位樂師輪番上陣,輪到砸銀子的時候,我已被人群淹沒,死摳著鼓臺不敢放手。
臺上那老|鴇說了什么我也聽不清楚,只看準景弦伴樂的那位舞姬重新上臺,便將手里的十兩銀子砸了出去,我想我這番舉動定被他瞧得清清楚楚,我的感情線就要趨于明朗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緊接著我那十兩,不知有多少人為舞姬的舞和他的琴聲一擲千金,大把的銀票和白花花的銀子從我頭頂掠過,我這才明白我的十大兩銀子在有錢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上天,我也想當個為所欲為的有錢人,為他一擲千金,只想換他沖我笑一笑瀅。
這里人山人海,我想撿地上的銀子都彎不下腰,那些大人比我會搶多了,我一蹲下伸出手便被踩了好幾腳,踩得痛了,只好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心里頭甘拜下風。
他毫無懸念地奪魁,成為解語樓里年紀最小的一任首席樂師。
一想到這個成果里有我出的一份力,我就覺得我應該去他面前邀一邀功,這樣的話,他以后就會對我這個恩人好那么一星半點。
也不知這趟鬧劇持續了多久,人散場時地上的錢也被卷了個干干凈凈。
我果真厚著臉去琴房找他,他正在擦拭琴,背對著我,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很生氣,情緒不是太好。
我緩緩挪過去,輕聲問,“剛才你看到我了嗎?我第一個給你砸銀子的!
他似是忍無可忍,將手里的抹布丟在桌上,轉頭將我的手腕握得很緊很緊,用不應該出現在他臉上的兇狠神色逼問道,“十兩,你哪兒來的那么多銀子?!”
“多么?”我想他是沒有看見后頭那些險些要將我砸死在前面的萬兩白銀,嘆了口氣,我很肯定地對他說,“我的銀子其實不值當說來處,但你既然問了……”
“不值當說來處?”他將我捏得更狠,“我原以為你只是有些討人厭,心地總該是好的,卻沒想到你竟去做這種雞鳴狗盜之事!”
我的手腕被他抓得很疼,印象中,他咄咄逼人且死抓著我不放的樣子我也就只受過這么一回,而在我同他解釋清楚過后,他許是對我心存愧疚,再也沒有這樣對過我。
有幸,時隔十三年的今天我又見到了,他抓著我,緊緊不放,咄咄逼人的樣子比之當年更甚,“這六年你去哪兒了……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