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謝梁房里出來,謝江齊突然覺得外面如此空曠,大口喘口氣,心里的悶氣消散了許多,他仰起臉,微微閉起雙眼,其實,就算都知道了,也沒有那么難以接受,反而輕快了很多,謝江齊試著將嘴角往上扯了扯。
“要不要去后園湖邊坐坐?”謝江安站在他身后看了他許久了。
謝江齊回過頭去,笑著看向謝江安:“好啊!”
臉上的淚痕早就干了,心里的傷痕也不那么痛得叫人喘不上氣。
謝江齊覺得自己定然能比常人多活幾年。
不是因為世人常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而是覺得自己的心胸,確非常人能比。
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只是臉皮厚罷了。
湖邊一如往常的靜謐。
挨罵了,或者在篤勤齋受了委屈了,謝江齊總是會在這里坐上一時半刻的,吹吹風,心里的愁緒雜念也便跟著湖面的涼風一起吹到遠處去了。
也許是因為自小順意的事情不算太多,謝江齊早早的就明白了世事無常這樣的話。
“命不都是這樣嗎?總是挑挑揀揀,哪有諸事都成全的道理。”謝江齊道,說給身后的謝江安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老天待我不薄了,我也算是個有福之人,不是嗎?”說著,謝江齊回過頭去,笑著看向謝江安。
“你能這樣想,真是不容易。我和爹總是害怕你會想不開,沒想到真正想不開的是我們。”謝江安笑道。
“想不開又能怎樣呢?”謝江齊坐下來,雙臂抱著兩膝,下巴靠在膝頭上,“得失聚散,又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你真的這樣想?”謝江安還是憂心。
“真的。”謝江齊道,“你知道嗎?我以前特別特別羨慕你,父親待你從未有過責罵,待我就不一樣。現在,更是羨慕了,羨慕你,父母雙全,人生得意。”
“但是又覺得羨慕得沒道理,這都是你我的宿命不同罷了。”謝江齊又道,“而且,你的父母,不也待我如親生嗎?我不也是在謝府長大嗎?而且,有一點你應該羨慕我才是!”
“什么?”
“你沒有像你這樣的哥哥。”謝江齊笑道。
“這樣想,老天待我簡直是恩寵隆盛,一個罪人之子,不僅撿回一條命,還有爹,有娘,有兄長,念學堂,得教化,習禮數,明道理。你看,多招人妒忌!”謝江齊望向湖面,一陣風拂過,湖面波光粼粼,漣漪陣陣。
雖說這樣說著,謝江齊明白,自己也不過是在安慰自己罷了,心里的空寂、落寞、恐懼,誰又會知道呢,又該向誰說呢?
只能一個人壓在心底,不對任何人提及。
這個世上,至親至愛之人,又有幾人算呢?
“你不是時常想著要做回女孩嗎?”謝江安輕聲道,“等你離開謝府,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著襦裙,染紅妝,也挺好的。”
“對啊,以后,我就叫謝月汐!誰要姓林!我爹,是鎮南大將軍謝梁,我哥,是名冠京畿的公子謝江安,我是謝府千金,謝月汐!”
“對,”謝江安道,“你是謝府千金,是爹和我掌上的明珠,誰也欺負不得,誰也觸碰不得。”
謝江齊回頭,看著謝江安笑著,此生,也無他求了。
“我去跟爹說,不要你走,不許你去什么岐陵山,你是謝家的人,哪里也不許去。”謝江安站起身,拉著謝江齊的手往前面去,沒想到謝梁就在身后。
“不必去了。”謝梁道,“我剛剛想過了,也和你母親商議過了,待你與蘇覓完婚之時,昭告所有人,我謝梁,沒有二子,除了長子,還有一個千金。”
謝江齊難以置信地呆立著,謝江安說時,他只當他是一時興起,沒想到謝梁也如是說。
“齊兒,你只有我一個爹,只有岳姨娘一個娘。”謝梁定定地道,眼波里泛著少有的慈愛。
謝江齊再也忍不住了,哭著撲到謝梁懷里,一聲一聲地喚著“爹爹”。謝梁眼中含淚,緊緊地抱住他。
“齊兒以后一定聽話,再也不惹事了!”謝江齊哭著道。
“傻孩子,不惹事爹怎么罵你?”謝梁說著說著笑起來,眼淚卻順著眼角落下來。
秋衣正起,身上著了寒意,心里卻不似先前那般凄涼。
陽光正好,照在父子二人身上,融化了橫在中間十二年的堅冰。
謝江齊頓時不怨了,誰也不怨了。
十二年前救他性命,十二年后為了留他姓氏,謝梁連視之若命的臉面都可以舍棄,他還有什么好怨的呢。
不怨了,也不恨了。
也不再擔心害怕。
就算此生不婚不嫁,不改名氏性別,又有何怨呢?有謝梁這句話,就夠了。
秋意正好,落木蕭蕭,秋水清徹,心底也如這一汪湖水般清涼純澈,潤遍全身。
此后,謝府家人總覺二公子變了,又不知何處變化,雖他一如既往般好動好鬧好折騰,但總覺得懂事了些,再也沒挨過謝梁的責罵,再也沒有和岳姨娘吵過架,字跡越來越清秀,書也背得更順暢了,竟也早起習劍,清早時常聽見父子三人在后園習劍、歡笑。
謝梁似也變了,時常能看見他眼底的笑意和溫和,連二公子都不怕他了,都敢在他面前玩笑兩句,岳姨娘也不似以往總是愁容滿面常常哭哭啼啼,雖依舊日日在謝夫人身前伺候,卻也多了些光彩。
原來岳姨娘笑起來,竟如此美貌,賢淑如大家閨秀,安和如書香世家。
“怪不得,謝將軍如此刻板之人,竟也為她傾心。”
這話,是謝江齊某日在后園聽見的。聽罷笑了笑,笑罷又覺黯然神傷,看著一湖秋水垂眸感懷,無限愁思織就一腔悲涼心緒。
“十事九難全吧。”謝江齊坐在湖邊喃喃道,木訥地看著湖面。
就像成王,日前盛寵再盛,卻也沒能再往前邁上一步。喪事一過,成王便請旨去跪守皇陵,新帝自然同意。先帝榮寵,朝臣俯首的成王殿下,便就這樣離開了朝中。
多少人感慨,又有多少人暗喜。謝江齊不知道,他不在意別人如何看待,他只知道,成王是真心要去守皇陵的,為了那個“父子多于君臣”的父親。
謝梁沒有得到離京旨意,也沒有請旨離京,倒一反往常,在京中常住起來。謝江齊沒有過問。府上來往如常,謝江齊先前認為的“成王一派”依舊與謝府常來常往,或許少了幾人,謝江齊并未察覺,但所見皆是熟面孔,未見過一個生人。
只有一人,謝江齊察覺到了,蘇承萬自上次離開后,再也沒有踏進過謝府大門,連謝夫人也不曾來過,謝江齊替謝江安為蘇覓挑選的木梳,也一直未得機會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