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跟著謝江齊進了房門,站著,坐著,皆是惶惶不安。秦伯將清茶放在謝梁手邊,躡手躡腳地退至門外,輕輕闔上了門。謝夫人和岳姨娘坐在一起,岳姨娘不住地流著眼淚,謝夫人一邊撫慰著她一邊不住地嘆著氣。謝江安去拿了塊毛巾,輕輕地給失了神般的謝江齊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站在了謝江齊身邊,將手輕輕搭在他肩頭。
“原想著過兩年再告訴你的。”謝梁緩緩開口,比往日的語氣溫和很多,還帶著些許愧疚,“這樣吧,你想知道什么,你問,我答,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你不想知道的,我一字不提。”
“我姓什么?”謝江齊低著頭,看著腳下,氣息不平,急促地呼著氣。
“林。”謝梁道。
聽到這一聲“林”字,謝江齊緊緊地閉上眼睛,身子抖動著,他死死地咬著牙,謝江安將他往身側(cè)攬了攬,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的······”謝江齊艱難啟齒,由于多時,“父親”二字還是沒能出口,他低垂著頭,一滴眼淚從眼中落下,滴在了腳下。
“他已經(jīng),”謝梁徐徐道,“死了。”
“怎么死的?”
“病逝。”謝梁道。
“不是。”岳姨娘卻道,“他是被官府的人打死的。”
“您認識他?”謝江齊頓了頓,他似乎并不在意那個人因何而死,又問謝梁,“你們什么關系?”
“朋友。”謝梁道。
語罷,岳姨娘卻失聲痛哭起來。
“你不是說都告訴我嗎?”謝江齊抬起頭,緩緩地看向謝梁,眼神里帶著怨憤,“為何騙我?”
“謝將軍與你父親原本不認識,他被官府的人打死后,你娘也自盡了,將你托付給我,讓我?guī)闾由x將軍奉命追殺,追上我們時,心生憐憫,便將我們帶回了謝府。”岳姨娘啜泣著道。
謝江齊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娘親自盡了,那這個說話的人,是誰?謝江齊抬頭茫然地看著岳姨娘,眼里全是淚,只覺得眼前的岳姨娘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疏遠,越看不真切,眼中淚越是上涌。
原來這么多年,自己的父親不是生父,自己的娘親不是親娘。
原來這么多年,自己一直像個玩笑一樣。
理所當然地當著謝府二公子。
理所當然地在謝府耍著威風。
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謝府上下的關愛和侍奉。
“他所犯何罪,為何被官府追殺?”謝江齊穩(wěn)了穩(wěn)心緒,又問道。
“欺君。”謝梁道。
欺君。
怪不得是謝梁親自帶兵追殺,原來自己不僅是個孤兒,還是一個罪臣之子。
原來,自己早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了。
那又為何,強留這么多年。
白白吃這世上之苦。
“我追上你們的時候,岳姑娘把你抱在懷里,你一直在哭,她說你發(fā)著燒,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謝梁緩緩地回憶著,“你哭得我心疼,便上去瞧你,我一看你,你伸出一只小手來要抓我衣領,我心中一軟,便將你抱過來,也是你討喜,在我懷里竟不哭了。”
“謝將軍看我們可憐,只道孩子無辜,便將我們安置在一戶民宅中,請了大夫給你瞧病,謊稱你已經(jīng)······”岳姨娘道,“再后來,我們在那處民宅里住了一陣子,他便親自將我們接到了謝府。為了掩人耳目,便對外稱是個男孩兒,以免招人疑心。”
“我本無意茍活,又怕你在這府上受盡委屈,也只好跟著來了。好在夫人心善,公子明理,待你如骨肉至親,我心無掛念,幾次尋死,都是夫人勸阻,這才茍活至今。”岳姨娘又道。
這許多年的委屈一下子涌上來,岳姨娘用帕子捂住臉,低聲啜泣著。
聽著岳姨娘的哭聲,謝江齊緩緩地平靜下來。
“林家還有一個兄弟,只是多年聯(lián)絡失了消息,我便央求墨先生幫忙尋找。”謝梁道。
“找到了?”謝江齊問道。
“說是有些消息,書信之中未多贅述,我也不甚清楚。”謝梁道,“不過,我與墨先生有約,若是找不到林家人,便將你送去岐陵山,拜他為師,對外也能避免閑言碎語,畢竟,你的身份,瞞得了十年,瞞不了二十年,再過兩年,就算強說你是男孩,也難免招人嫌疑。”
“我知道。”謝江齊道。
“你不要怪爹,爹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謝梁道,這是這許多年來,謝江齊第一次見他如此動容,和善得叫人受寵若驚。
“我不怪您。”謝江齊輕聲道,說著,鼻頭一酸,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流,流至唇邊,謝江齊抬起袖子粗糙地擦了去。
謝江安看他如此難過心里也不好受,半蹲下來,將他摟在懷里,輕輕撫著他的頭發(fā),柔聲道:“別哭了。”
“他心里委屈,哭出來好受些。”謝梁道。
謝江安不再勸阻,只是將他緊緊地摟住,輕輕撫著他的后背,謝江齊愈哭愈盛,從低聲啜泣變成嚎啕大哭,在謝江安懷里哀嚎著。他不知道自己該哭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難受什么,只是覺得胸口悶得厲害,只是覺得心里痛如刀割,只是覺得他該哭,該嚎叫,該將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傷都哭出來,把這幾年積攢的所有的眼淚都流干,把這幾年壓在心里的不甘不悅不情愿統(tǒng)統(tǒng)嚎叫出來。
他感覺自己很累。
很累。
謝梁嚴苛,對他幾乎未曾有過好臉色,頂多不斥責便是好的。
岳姨娘謹慎,前些年寸步不離,時時盯著,生怕自己惹了禍事。
他也想像謝江安那般,能服侍在謝梁身邊,能聽他講講朝中之事,軍中之事,能幫他排憂解難,也能得他兩句夸贊。
他想要的不多,只想謝梁能對他笑笑,能待他溫和。
現(xiàn)在想想,自己要的,真的太多了。
憑什么待你溫和?憑什么待你親近?憑什么寵你,疼你?
原來,的確是自己想要的過分多了。
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留在府上,哪怕做個下人,做個奴仆,他也甘愿。在這里生長了十幾年了,謝夫人待他如親子,謝江安待他甚為寵溺,他舍不得。
是真的舍不得啊!
謝梁抬手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沉聲道:“齊兒,你也莫怪爹待你太過疏遠,爹是真的,怕你要離開那天真的來的時候,舍不得看你走。爹不是不想親近你,爹是不敢,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