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又觀賞一番歌舞之后,稟生才帶著眾人紅光滿面地從蒍府走出來,慢慢悠悠地往城門處走去。太陽漸漸西落,雨后的天空清透干凈,方才的大雨讓很多商家都提前打烊,此刻的郢都顯得空曠又壯闊。
“羋谷音不愧是大商賈家的子女,選的菜肴酒水都屬上等,最妙的是做這些菜肴的廚子,所有配料都用的恰到好處,至今還是口齒留香回味無窮啊。”一個蜀人望著前方的夕陽心滿意足地笑道,心思還在那蒍府的盛宴上。
“可惜的是她不肯驗收我們的賀禮,回去要怎么交代啊?”
子玉聽了這句話,臉頰微微發燙,偷偷瞥了稟生一眼,稟生卻毫不在乎,正怡然自樂地欣賞著前方的景色。雖然商人好財,但他今日卻見到了比財更加重要的東西。
“子玉,你為何要救那小子?”
“大哥,抱歉,都是我害的。”
“哎,為兄并沒有怪你,只是覺得如今那孩子的境況更加堪憂,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來,就算逃出來,又要怎么活下去?”
子玉沉默無言,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那個時候他只是覺得被一種強烈的情緒帶動著。但在理智上,他也覺得自己的舉動有勇無謀,如今不但沒有救出蒍牧,反倒連累這些人丟了買賣。
稟生見子玉不回答,淡然一笑:“子玉,你是若敖氏的人?”
“是,不敢欺瞞大哥,我的確是若敖氏的人。”
“怪不得那個蒍老將軍問我是不是也是若敖氏的人。若敖氏我是聽說過的,盡出虎狼之將!”稟生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子玉,神色嚴肅,“子玉你今日既然欠了我的,那就答應我一件事如何?”
子玉啞然一笑,心想這商人就是商人,所有事盤算的一清二楚,決不讓自己吃一點虧。
“果然是無奸不商,你說來聽聽。”子玉戲謔的笑道。
“混小子!我要你答應我,無論以后在戰場上遇到什么,都必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子玉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他沒有想到稟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若我做不到又如何?”
“那你就不要認我做大哥了,我可不想看著自己的兄弟死在戰場上,上年齡了,這里受不了。”稟生把手放在自己的心臟處,其他蜀人面面相視,都默不作聲。蜀國雖然被群山包圍在里面,有一個天然屏障,但和巴國卻是近鄰,可以通過一條水路連接。這幾十年兩國爭斗激烈,戰死的、傷殘的不計其數,稟生的弟弟當時只有二十歲,幾年前卻死在了戰場上,而且那一戰是在江上作戰,尸首沉入江中沒了蹤跡。稟生失了這唯一的兄弟,一夜間滄桑了許多,對戰爭更是深惡痛絕。
不僅僅是稟生,其他的幾個蜀人也都經受過失去至親好友的痛苦,所以雖然商賈之人備受歧視,他們也絕對不去從軍。
子玉自然是不知道這些事的,但是他能感受到稟生是發自內心的關心他,自從他父親離開后,他再也沒有從別人身上感受到這般暖意了。子玉單膝跪地,向稟生拱手拜道:“子玉一定保重自己的性命,請大哥放心。”
“這便好。子玉,這黃金面罩我就留給你,當做是見面禮,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你自行保重。還有那些香料,你一定要找個好廚子,莫糟蹋了好東西。”
子玉接過木箱,一想到里面那些刺鼻的香料就難受得很,但他知道這些蜀人把“吃”看作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勉為其難還是接受了。
“行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還要趕路。你不用送了,快回家吧,昨晚一夜沒回去你家里人該著急了。”
子玉想說自己沒有家人,但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稟生和其他人向他拱手作別,并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依依不舍的分別之情,那些人拱手一拜之后便頭也不回地往城門外走去,子玉仍然立在原處望著他們的背影遠去。
這大概就是走商販貨之人的豪情,倘若沒有戰事,子玉真想隨他們一道,去看看這世間最壯闊的風景,最耀眼的寶物……
良久,天色變得昏暗起來,子玉聽聞背后傳來馬蹄之聲,他轉過身便看見一個武士正騎馬疾馳而來,背后跟著一匹沒人騎的黑馬,那馬匹健壯有力,毛色發亮,神采飛揚,一看便知道是個難得的上等良駒。
那個武士并沒有一直往前,而是在子玉面前停了下來,他下馬向子玉拱手拜道:“屬下原少康,見過成四公子。”
“原少康?我從未見過你。”
“是令尹大人讓屬下來通知四公子,即刻前往若敖氏訓練場,征兵已經開始,四公子需要提前做準備。”
“叔父怎么會知道我的行蹤?我不相信你今日只是偶然碰到我。”
原少康心中一驚,他沒有想到子玉會如此敏銳,但他并不知道子玉的底細,因此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還是有顧慮的。
“屬下只是接到命令要來此處尋找四公子,至于其他的事,屬下并不知情。”
原少康說罷便將身后那匹黑馬牽過來,把韁繩遞到子玉手中,“令尹大人吩咐了,這馬以后就歸四公子了。它是從剛從齊國買回來的上等好馬,希望能助四公子一臂之力。”
子玉大喜,雙眼冒光,立馬騎上那匹黑馬。黑馬還未被完全馴服,忽然被陌生人騎在身上受了驚嚇,大聲嘶鳴起來,不停地彈起臀部想把子玉摔下來。
“四公子小心,這馬受訓時間短,野性未除。”
“他有名字沒有?”
“既然是四公子的馬,應當由四公子起名字。”
子玉握緊韁繩,瞅著那馬烏黑強壯的身體,說道:“有了,既然你這么黑,就叫黑子如何?”
原少康緊抿嘴唇不讓自己笑出來,馬的名字雖然千奇百怪,但大多數也是威風凜凜的,為了壯聲勢,壯膽色。哪有“黑子”這樣聽不出半分氣勢的名字。
“這個名字如何?”
“四公子,請恕屬下直言,這馬如此威風,應當取一個相稱的名字才好。”
“難道黑子不威風?”
“這……它的毛色純黑如夜,不如就取名玄夜如何?”
“這是你的馬,還是我的馬?”
原少康如鯁在喉,直盯著子玉。在他眼中這人只是郊邑來的野小子,在郢都無權無勢,說起來也不過是若敖氏的一個旁支。但這氣勢,卻強的很啊。
“既然如此,四公子何必問我?”
子玉在馬上興高采烈地很,完全沒注意到少康的臉色難看。那黑馬已經急不可耐地要奔射而出,子玉大喝一聲“上馬”,便揚起鞭子往城門外疾馳而去。原少康生怕他迷路,立刻騎上馬背追著子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