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屋檐,射入宮殿之中,楚王正在審閱一篇篇竹簡,從軍需用度到田地稼社,再到宗廟祭祀,均需要他一一定奪。隨安侍奉在他的身邊,因為上了年紀,偶爾也打個小盹,常年的經驗已經讓他練出了站著打盹的技能,還不易被楚王發現,即使被發現了,楚王為了不傷他顏面,也只好裝作不知道。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楚王不禁放下竹簡望著門口,隨安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那急行而來的侍衛出現在門口,滿頭大汗,一臉惶恐,似乎中原大軍又再次壓境一般,他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來,向楚王施禮:“大王,不好了。”
“何事這么慌張?難道又有敵國犯境不成?”
“不是敵國犯境,是……”
“別吞吞吐吐的,快說。”
“是商臣公子和子予公主打起來了!”
隨安一聽這話,心都快蹦出來了,如果是敵軍壓境,他還能鎮定以對,但一聽到子予公主又在胡鬧,那顆心頓時像被投進了波濤洶涌的漢江,恐慌地難以呼吸。
楚王先是大吃一驚,但隨后卻又大笑起來,那爽朗的笑聲惹得隨安更加不安。
“他們為何事打起來的。”
“稟告大王,是為了那十位陪練侍衛。當初那些侍衛是子予公主挑選的,后來公主離了王宮之后,那十個侍衛就歸了商臣公子,如今公主想要把那十人要回來,商臣公子不允,一開始還是口角之爭,到后來就……”
“誰先動手的?”
“是子予公主先動的手,不過據宮女說當時商臣公子故意鞭打那些侍衛,子予公主想救那些侍衛,才動的手。”
“哈哈,這倒像是那丫頭的作風,王后知不知道此事?”
“王后也在現場,一開始公主是和王后一同去的。王后從中斡旋不成,便讓人在邊上設好坐席,擺好果食,坐在上面看二人打斗,說要看他們分出個勝負,同時也派小人前來請大王前去阻止。”
楚王聽罷笑得更加大聲,他雖不在現場,卻完全想象的出王后的無奈和氣憤,便說道:“既然他們要鬧,就讓他們鬧個夠,去向王后回話,就讓他們分出個勝負,寡人也想看看最后到底誰能獲勝。”
“啊!”
“去吧,一會兒再向寡人回話。”
“是。”
侍衛一溜煙就跑走了,隨安卻難以克制自己內心的怒火,他忽然走到楚王面前,重重地跪在地上,神色凝重。
“大王,今日就算是要殺了微臣,微臣有句話也不得不說。”
“你作什么,快起來。”
“只要大王不聽微臣的肺腑之言,微臣絕不起來。”
隨安固執地看著楚王,他日漸衰老的臉上已經爬上了幾條皺紋,幾十年的風雨歷練讓他對自己所固執的事情深信不疑,絕非一般言語所能撼動,這一點,楚王再明白不過。
“既然如此,姑且聽你一說。”楚王自小被隨安帶大,包括他當年弒兄奪位之時,隨安也一直在他左右,于明于暗助楚王拿下王位。如今上了年紀,楚王雖然是他的主上,卻也對他敬重有加。
“大王,微臣求大王一件事,求大王不要再把子予公主當作是子貞公主的替身了,這樣下去只會毀了子予的幸福。”
楚王心中一怔,面色也隨之暗沉下來,他并未說話,隨安接著又說道:“大王,如今的子予公主完全和一幫山野小子混在一起,長久下去,她的性情必然受到很大影響,這對她的將來極為不利啊。”
“有何不利,你倒是說說看?”
“大王何必問微臣,這女子當有女子的生存之道,如今的子予公主已經完全違背了女子的生存之道。如今在大王的庇護之下還能自由自在,倘若以后失去了大王的庇護,她又當如何面對她必然會面對的生存之道。”
“你覺得寡人是在害她?”
“是,大王現在的做法就是在毀掉小公主,大王想把子予培養成第二個子貞,但是子貞公主從小也是在王宮長大,接受了女子應該接受的教導,她有足夠的胸懷和遠見來接受這個世間的一切,但是子予公主并沒有,微臣只怕長此下去,子予會越來越偏離她應該走的生存道路。”
隨安越說越激動,有些話竟然直呼其名,楚王聽出了他對子予發自內心的關心,不禁心里觸動。
“隨安,什么是女子的生存之道?”
“這還用問,當然是學得女子該學的技能,覓一良人,嫁作人婦,生兒育女。”
“那就算放任子予這樣下去,將來為他找一良婿,不也是一樣的嗎?”
“大王啊,這世間女子對男子的愛慕之情大多來自于無知和仰望。如果讓女子和男子學習同樣的技能,登上同樣的山峰,看一樣的風景,那試問世間女子對男子還有仰望之情,還有無知傾慕了嗎?長此以往,這世間男子就再難入子予的眼睛了。”
“哈哈,說的在理,不愧是隨安,看的真是透徹啊。”
隨安嘆了嘆氣,其實楚王怎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隨安覺得他太過于思戀子貞公主,已經把子予當作是替身來教養,被思戀蒙住了雙眼。
“大王,且不說以后子予公主難以找到她能欽慕之人,就算把她嫁給這世間最尊貴的君侯,倘若她沒有愛慕之心,也會是度日如年,難以獲得真正的喜悅滿足。”
楚王嘆了嘆氣,苦笑道:“隨安,寡人不如你啊。”
“那大王同意讓公主回來?”
“不會!”
“啊!”隨安驚愕地盯著楚王,他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以為楚王已經同意他的觀點了,這又是為何?
“隨安,你說的句句在理,寡人完全明白,也完全預料得到以后的狀況。”
“那為何……”
“隨安,子貞是子貞,子予是子予,我從未將子予看作是替身!”楚王為了表達自己的真心實意,改用了小時候的稱謂,并且直視隨安的雙眼,讓他對他所說的話不容置疑。
“子貞有一般女子難有的器量和智謀,子予或許沒有,但是子予也有與其他女子不同之處。她天生就是一匹野馬,難以馴服,就算把她關在這王宮里,你認為她就會真正獲得你所謂的幸福嗎?”
“……”
“隨安,這天下原本是屬于神靈的,可是后來人卻稱了王,所謂的天道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天道了,更可況是女子的生存之道。你不覺得從古至今,女子的禁錮太多了嗎?”
“大王說的是什么話,這女子生來就是相夫教子的,如果違背了天性,自然不會安樂。”
“那你能保證所有那些嫁做人婦,相夫教子的女子都能得到內心安樂?遠的不說,就說這郢都城中,你去問過每一家每一戶,那些婦人是否都像你說的那般?”
隨安啞口無言,在他慣常的思考當中,這是不容置喙的傳統,但要說是去每一家每一戶了解真實的情況,他還真是沒有做出過什么行動,來證實他的思考完全正確。
“那大王的意思是?”
“既然子予要解除這種禁錮,何不讓她試一試?我并不知道她以后的人生會怎樣,是否會像你說的那樣,但我也想看看,看看她所走出的道路,這世上除了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紛爭,個人所走的道路是一場更有意思的戰爭。”
楚王說話之間,眼神中光彩四溢,隨安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都是瘋子!楚王是瘋子,子予是瘋子,那日見的成得臣也是個瘋子,不知道為何,隨安的腦海中浮現出那日在熊熊大火邊站立的年輕人,披頭散發,全身花布衣服,雖然他和這場對話毫無干系。
隨安已經不知道和這群瘋子如何相處了,連對話都覺得費勁。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向楚王拱手拜道:“既如此,微臣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門外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方才傳話的侍衛又大汗淋漓地出現在二人面前。
“看來分出勝負了,誰獲勝了?”
“稟告大王,是子予公主。”
“噢,她還打得過商臣?”
“原本是打不過的,不過也相差不多,后來兩人都沒了力氣,公主就,就咬了商臣公子,公子礙于顏面,只好認輸。”
“哈哈哈哈哈……”楚王大笑不已,“似在眼前一般啊,你回去傳話,就說既然勝負已分,就把那十人交還給子予。”
“是!”侍衛聽了,立馬又轉身跑了出去,隨安苦笑一聲,已經無力再說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