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天空變化多端,清晨時分還是天朗氣清的樣子,一眨眼,就被黑云席卷。四處狂風呼嘯,山林在狂風吹拂下呼呼作響,猶如萬鬼哭嚎,聽的人心里發怵。
子玉偏偏在山林前面設了一個祭壇,將成子陣的牌位供奉在上,旁邊支起一個木架,掛著族長的那顆頭顱,依舊張著那雙似要脹裂的眼珠,看的人發慌,待成家四子拜祭過了,各位武將依次上前拜祭,子玉喝令士卒將那些投降的百濮人帶上來,跪在成子陣的牌位面前。
這些女人,小孩和老者被士卒驅趕著,走到成子陣的牌位前,他們抬起頭看了看牌位,又看了看旁邊的木架子,頓時一臉驚愕,嚇得渾身顫抖,有幾個小孩“哇”地大哭起來,把頭埋進了母親的懷里。楚國士兵看在眼里,都有些不忍,旁邊樹林的呼呼聲聽起來似乎是那些百濮男人的怒吼,成子冉最是心軟,把臉微微朝向子玉,可是子玉面無表情,實在不知道他在做何打算。
眾人跪了下來,唯有那位老嫗,好似喪失了行走能力,依舊坐在藤椅中,她首先向成子陣的牌位低頭致敬,后面的人看了,也紛紛磕頭拜祭。
“把你們的頭抬起來,讓我瞧瞧。”子玉似乎在看一場有趣的場面,嘴角浮出笑意,似乎在嘲笑,似乎只是單純覺得好玩。
大家把頭抬起來,子玉掃視一圈:“我父親生平最愛美女,為人子的不想他在底下太孤單,現在想選幾個下去陪她,怎么,這里面誰是美女?”
子玉用百濮語說著,故意說的慢悠悠的,讓楚軍也能聽懂,有些士兵的臉上微微露出了笑意。
“不是說你們時常比賽,選出最能歌善舞的嗎,是誰?”
這些女人噤若寒蟬,哪里敢講一句話,都低頭不語,身上微微發顫,子玉的故事她們都聽說過,這里面有幾位當年還親眼目睹了子玉的親人被投入蛇谷,接受處罰的慘狀,不過這都是族規,她們覺得天經地義,倒是子玉母親在這之后的做法讓她們震驚,她們不懂得子玉的母親為何如此剛烈,紛紛說她中了邪,壞了腦子,如今看見她這位威風凜凜的兒子長大成人,還率領楚軍血洗山寨,才終于明白了那個剛烈女人的長遠目光。
“那邊那一位,我看了半天,最漂亮的是你吧,怎么樣,就首先選你去陪我父親,哭什么,這是榮耀。”子玉繼續以戲謔的口氣說著,那個女人早就嚇得魂不附體,嗚咽地哭著。
“子玉。”成子冉再也忍不下去,以兄長的口吻說道,“這些人都是老弱婦孺,不如放過她們,反正我們也報了仇。”
子玉聽罷笑道:“三哥就是心地善良,可是三哥,你再仔細瞧瞧,這些真的是你口中的老弱婦孺嗎,我來告訴你,看上去最柔弱的人實則最恐怖,就算他們的丈夫兒子死了,這些女人就像這座百折不撓的山林,還是能好好的活下去,然后開枝散葉,再次孕育出一片山林,生下更多的百濮男人來和我們作戰,男人的命只有一條,女人的命通過繁衍可有千千萬萬條。”
這一席話說的成子冉啞口無言,他從未想過什么子玉是這么看女人的,子玉向來不近女色,被視作怪人,可是細細思考他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如果放這些女人回去,難保她們不會在產下后代之后,培養他們為先輩報仇血恨。
那個老嫗聽了子玉的話,抬起頭看著他,由于衰老,臉上的表情已然分辨不出了,可是那雙眼睛,就像成子復初次見到的那樣,銳利非常,猶如翱翔天空的老鷹,一雙目光可以穿透九天云霄。
“子玉,你還記得我嗎?”
士兵開始議論紛紛,他們沒想到這個百濮老嫗會講楚語,而且不像是后來學會的,發音和語調都像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楚人。
子玉哼了一聲:“不敢忘,原來你還在世上。”
“四五年前,我曾經在你幾位叔伯的安排下,和你見過一面,提出過想與楚軍和平相處的愿望,你可還記得?”
“記得,可是族長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實在沒有半點要和平相處的意思。”
老嫗聽罷,朝著族長頭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神色頗為嚴厲:“貪得無厭之徒,我早就勸過你適合而止,戰不如和,卻偏偏不聽我的勸告,如今身首異處,當屬你該有的下場。”
這句話音剛落,四周的楚人面色如土,子玉冷笑一聲,聽那老嫗繼續說道:“幾年前我就說過,與其你爭我奪,不如和平共處,方是長存之道。如今我部落的男人幾乎都死在了你的劍下,現在只剩下這些女人和孩子,并沒有什么威脅,還請你給這些孤兒寡母一條活路。”
“我方才說過,女人看似軟弱,卻可以孕育整片山林。”
“子玉,山林并不在乎被誰控制,山林的任務只是孕育萬物,女人的命運也是如此!你爭我奪,是男人才會做的蠢事,男人在這片大地上你來我往,猶如這天空陰云,來去無定,女人的天命,則是創造這片大地,而不是搶奪!”
這番話,就像是一個祖母對一個孫子的淳淳教誨,而且這位百濮老嫗竟然直呼子玉的名字,實在讓人側目。
子玉沉默片刻,神色嚴肅,大家不知道兩人的關系,不敢開口詢問,明明大風還在肆掠,此處的空氣卻像凝固一般。
“如果答應你,我有什么好處?”
“百濮人占據了南方千山萬壑,這個山林不過是個小寨子,算個什么。如果答應,我們從此歸順楚國,當在百濮人中宣揚楚軍的強大和仁義。如果不幸命盡于此,今日的慘狀必當在這千山萬壑中口耳相傳。”
“楚國近幾年不斷擴張領土,已經四面樹敵,北有中原,西有巴蜀,南有百濮和楊越,東面小國數不勝數,如果你是一位有個大格局的將領,當做何抉擇?”
老嫗如蒼鷹般睥睨萬物的目光和子玉冰冷深邃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周圍人如同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屏息凝神。
良久,子玉嘆了嘆氣:“不愧是我的老師,雖然子玉不愿意承認。”
“當初您教我母親做出那樣的行為,子玉得知真相后,雖然嘆服,但也認為您是我的仇人,原本我的母親可以活下去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把你當做孩子,派人教會你我所知的一切。”
“您也當我是顆棋子,一顆實現您和平愿望的棋子。”
“我這么做,只是為了給更多人一條活路,如今看來,我這一步走對了?”
子玉哈哈大笑起來,女人啊,總是讓人難以看清,當你認為她愚蠢不堪時,卻會展現常人難以想象的深遠智慧,當你認為她脆弱無能時,卻又有著在狂風暴雨下小草般的堅韌,這個世界為何要分成男女,各自又有著什么樣的思考方式,子玉覺得實在難以琢磨。
“我答應讓你們回去,不過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會為這些女子即刻舉行婚配,和我楚國男兒通婚。”
子玉又恢復了一副輕松的模樣,饒有興致地說道:“當然,你們可以選擇到楚境居住,也可回山寨居住,不過這片山林,就此劃規楚國。”
“成王敗寇,理所應當。”
子玉繼續道:“生下的后代,也需同楚國男女婚配,三代之后方可自行選擇,還有那些族規,一并廢除,以后只能祭祀我們楚國的火神祝融,不能再祭祀你們的神靈。”
“我原本就是楚國的巫女,自然會教她們,請四公子放心,不僅如此,我還會教她們楚國的語言,以便于她們適應新婚后的生活。”
“好,既如此,我也就沒什么意見了,劉銘翊,方才說的,你負責去辦,十天之內,給她們選好新婚丈夫,至于我的老師,她原本是楚國巫女,當以巫女的禮節對待。”
“微臣遵命,請四公子放心。”
子玉揮一揮手,幾個楚國士兵把這些人帶了下去,老嫗看了子玉一眼,被抬走了,子玉看著她的背影,有些茫然。這些年她悄悄派人教會自己的東西,實在是多不勝數,小到細微玄妙的人心,大到楚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壯闊歷史,還常常讓子玉站在天地的角度來看待世間人與人爭斗,忍受萬般痛苦,超越萬般痛苦,直至走完自己的命定道路,這些都是成靈脩不曾傳授給他的,或者連成靈脩自己也不清楚的。
成靈脩時常覺得子玉古怪,不按他所設計的方式成長,實在是不知道子玉身后還有一位更加玄妙的老師,而且比起成靈脩滿心報復的欲念,這位老師已然進入了內心澄明,無滯無礙的境地,楚國的巫女大多選自貴族家的長女,獲準學習男子才能學習的知識,子玉不知道她一個貴族出身,地位尊貴的巫女怎么會流落到了百濮人的山寨里,也許是被搶去的,也許是自愿的。
不管怎樣,她的一生快走到頭了,史書上不會留下關于這個女人的一個字,她就像青煙一樣,正在消失,了無痕跡,她的智謀,她的胸懷,她的痛苦與快樂,都變得越來越稀薄了。
子玉收回了思緒,傳令全軍拔營,在大風中高唱凱旋歌,離開了這片哭嚎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