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伯一路疾行,眼睛睜得老大,雙目中有熊熊烈火正在燃燒,他似乎已經忘了由云子在身旁相隨,只顧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由云子實在不明白那位棠梨樹下的怪人到底哪里刺激了逢伯,逢伯已經上了年紀,縱使年輕時鋒芒銳利,在年歲的打磨中也該消磨殆盡了,平日里他總是笑瞇瞇的樣子,性子溫和可親,偶爾調侃譏諷也是充滿善意和公正。但此時的逢伯,就像把年輕時的鋒芒又重新顯露了出來,陷入了只有他才能知道的那片思想領域。
兩人走了好幾條街,逢伯忽然停住了腳步,由云子聽見他輕輕吐了口氣,又見他笑著搖搖頭,方才安下心來,逢伯轉過頭往邊上看了看,發現有一個茶寮,便拉著由云子走了過去,向茶寮主人打招呼。
“這里,三個杯盞!
“好嘞,馬上就來!
茶寮主人很快上好了茶,蒍牧還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由云子望著市集上方的天空,若有所思,不過那團火終于熄滅了下來,逢伯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平靜。
“逢大夫,方才那個怪人在說什么,實不相瞞,我一句也沒聽懂。”
逢伯瞟了由云子一下,眼里似乎藏著深意:“由師父,瘋言瘋語罷了,何必介意!
“可是方才聽了,他似乎不是在瘋言瘋語,楚王讓你前來探聽,你會怎么答復!
“瘋言瘋語,不足介懷!
“哦。”由云子嘆了嘆氣,似乎有點懂得了,“這樣一來,楚王應該就不會派人驅逐這個怪人了,他也可以把他的思想傳達給更多的人,原是如此!”
逢伯聽罷,眼角露出笑意,為由云子倒茶,他和由云子實在是兩個極端。由云子自小到大專研劍術,心中所思所想也只和劍術有關,實在是經世致用上面的佼佼者,而逢伯幼承庭訓,和他的父輩一樣,致力于學習中原的歷史文化和思想,每日思考的都是些玄妙幽深的事情,如果不是楚國逐漸強盛,和中原關聯增多,他也得不到重用。
不過逢伯很喜歡由云子,也許就是太不相同了,所以他能在由云子身上看到一些自己沒有的東西,來平衡自己天馬行空的思緒。
蒍牧終于找到了兩人,他將木車扔在邊上,跑過來大口大口地喝著茶水,像是在澆滅自己的火焰,由云子和逢伯相視一笑。
“怎么現在才來?”由云子板起面孔問道。
蒍牧把茶碗重重一放,想要發作,但又強忍了下去,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便坐在座位上繼續倒茶喝。
由云子搖搖頭,不再理會他,繼續和逢伯聊起來。
“楚王最近如何,去年齊侯率領八國聯軍攻楚,他是怎么看待的?”由云子本不是楚人,周游列國之時也不曾侍奉過哪一位君主,因此也不稱楚王為國君。
逢伯喝了一口茶,搖搖頭:“不知道啊,我也猜不透,這位大王的心思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猜透的。”
“他最近常?粗摽瞻l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算是子文大夫,也不敢輕易問詢!
“哦?難道是受傷的老虎終于收回了爪牙,不敢再覬覦中原了?”
逢伯冷笑一聲:“這位大王可不是老虎,而是鳳凰。楚國的前幾位君主讓楚人看見了大地,而這位君主卻帶著楚國飛上了天空!
“可是我聽說江,黃,弦等小國家紛紛脫離了楚國的控制,開始投向了齊國,楚王對此似乎無能為力,不僅如此,楚王還打算向周天子進貢,就算是前幾代君主,也沒有哪一個把周天子放在眼里的,這可不像是鳳凰的所作所為!
逢伯啞然一笑,眼神變得茫然起來:“由師父,天有九重,楚國只是在一重天上。聽說大鵬鳥每次要往高處飛翔時,總要在它原本的高度盤旋一陣,再瞬間發力,扶搖直上,也許這就是大王的想法吧。”
由云子沉默一下,他對楚王的印象幾乎都來自各個王公貴族,大夫卿士,自己并沒有真正見過。不過比起楚王,他更好奇的是眼前這位逢伯,他和由云子一樣,并非楚人,自小學習中原典籍,四處游歷,到了楚國之后才真正安定下來,表面上官居閑職,似乎沒什么用處,但暗地里卻操控著楚國的大半間諜,間諜在中原諸侯國之間早已盛行,發揮了出人意料的作用,在楚國的發展卻相對遲緩一些,楚王看中了逢伯通曉各國歷史文化的才能,讓他負責培訓前往中原諸侯國的間諜,而由云子的徒弟,是逢伯選擇間諜人員的主要來源之一。
“逢伯,我一直都想問你,你游歷了那么多地方,為什么最后選擇侍奉楚王,難道是因為楚王給你的官位?”
由云子這話甚是無禮,不過逢伯知曉他為人向來質樸直率,不怒反笑。
“由師父,敢問天下間還有哪個國家有這樣的市集?”
“這與市集有什么相關?”
“關系大了,你看看這個市集,除了楚人之外,似乎天下間所有國家和氏族的貿易人都聚集于此了,不僅如此,還有各懷本領的技藝人,每天這個市集上都會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聽見不同的思想,似乎每天都有新事物產生,敢問這天下間還有哪個國家有這樣的劇烈變化?”
“你是為此才留在這里?”
“中原諸侯國大多是承襲周天子分封的土地,但楚國,卻從一個方圓幾十里的小國家一路發展到如今方圓幾千里,敢問這樣匪夷所思的開拓可曾在別處見過?”
由云子啞然,除了楚國,還有哪個國家如此張狂蠻橫,不過他依舊不明白像逢伯這樣學貫古今的人,是被什么吸引而留了下來,畢竟中原才更加適合他的氣質。
“齊侯縱然是一位雄主,但他只是一個操控人心的雄主,而楚王,卻是一位開天辟地的雄主,兩人在能力上誠然不相上下,但你不覺得,比起在已有的領域你爭我奪,在未知的領域肆意放曠反而更加有趣嗎?”
“所以你是想在這里看熱鬧嗎,還是你也想參與這場熱鬧?”
“哈哈,由師父,這天下間可不只是有武將,還有文將!”
“文將?”
“武將拿著武器開疆辟土,而文將以筆作刀,將這天下間的人事風云記錄在一頁頁書簡之上,這就是文將所奉行的天道。世人只道武將浴血奮戰,殊不知文將也將生命祭奠給了手上的篆筆,奮戰一生,我到了楚國之后立刻就明白了,這里就是我應該祭奠自己生命的地方。天下君主你爭我奪,與文將有何關系,我所知的,只是記錄下這場亂世中的變革,而楚國,便是這場變革中最為激烈的疆土!
逢伯一席話畢,由云子沉默無言,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但支撐這套行事準則的內心疆域卻難以讓外人看見,由云子今日才領略到,支撐逢伯行于世間的,是那個熊熊燃燒的文將之魂。
就在兩人四目相視,沉默無言之時,蒍牧咳嗽了兩聲,對由云子眨眨眼睛,示意他該回山林了,他一天之內聽了兩場莫名其妙的談話,實在憋悶的慌。不料,這時有個年輕武士走了進來,向逢伯耳語幾句,逢伯點點頭,那人便飛快跑走了。
“由師父,今晚有好戲看,你隨我來!
“難道是?”
逢伯點點頭:“終于可以收網了,還多虧了子貞公主布下的這個網。”
由云子聽見子貞公主的名字,身子一震,當即答應了逢伯,兩人隨即離開茶寮。蒍牧郁悶的很,呆呆坐在那里不愿意挪動一步,但是聽見由云子粗暴的呼喊聲,他只好又跟了上去。
夜涼如水,城郊的驛館已經是荒草叢生,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里傳出了亡靈夜行的傳聞,有好幾個人聲稱他們在這里看見過亡靈徘徊,其形其貌甚是恐怖,漸漸地,原本熱鬧的驛館變得門口羅雀,最后被徹底荒置,逐漸被荒草和小動物占領了。
逢伯和由云子坐在二樓的一個房間里,這里可以清楚看見樓下的情形,蒍牧陪在兩人身邊,緊盯著樓下,那些昏暗的房間里早已埋伏好了逢伯的死士,一個侍衛在庭院里站著,只等著那只大魚落網。
過了一會兒,門口出現了動靜,一個宮廷裝扮的女人走進來,看見一個侍衛站在庭院里,臉上綻開了笑意,侍衛看見她,立馬走了上去。
“你怎么才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宮女看見侍衛有些氣惱,急忙搖了搖他的手臂:“別生氣了,今天子貞公主留我說了一會兒話,這才來晚了!
“子貞公主,她說了什么?”
“只是問問我父母的身體情況,說我孝心可嘉!
“她不會是有所懷疑吧,這位公主可不簡單,不要露出馬腳才好!
宮女撲哧一笑:“放心吧,都這么多年了,要發現早就發現了,我看這位公主也只是虛有其名,什么楚國的明珠,她也就只能玩一玩后宮的那些小伎倆,放在我們齊國,她可不是什么明珠,只能是魚目混珠!
侍衛聽了此話,表情有點怪異,不過他很快掩蓋了下去,抱了抱這個宮女。
“這就太好了,現在只要我們順利離開楚國,就能高枕無憂了,回到齊國之后,我們就立即成親!
“看你急的。不過,楚國是你出生長大的地方,若是隨我回齊國,你真的舍得下?”
侍衛放開宮女,嘆了一口氣:“不是跟你說過無數次了嗎,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宮女羞澀地笑起來,侍衛繼續問道:“對了,東西你都放好了嗎,你是宮女身份,想離開楚國,恐怕沒那么容易。”
“放心吧,我放東西的地方,他們就算絞盡腦汁也猜不到!
侍衛一聽,好奇地打量著宮女,手扶下巴猜測起來,宮女得意洋洋,似乎很肯定侍衛也猜不到。
“難道在包袱或者衣服里縫了夾層?”
宮女搖搖頭:“比這個還要隱秘,不過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這是秘密,我不能說!
“哼,看來你對我還有戒心啊,既如此,還是不說的好,免得壞了你們的規矩!
侍衛一臉陰沉,把身體轉向另一邊,宮女有些惶恐,拉了拉他的衣袖。
“你為什么非要知道?”
“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子藏了一推秘密,而我這個做丈夫的卻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如果你是我,就會知道我的感受了!
宮女聽了此話,略略思忖一下,便把嘴巴貼到了侍衛的耳朵邊上,向他低語幾句,侍衛大吃一驚。
“真的,你痛不痛?”
“不痛,我受過的訓練比這還要痛苦的多,不過,管相國已經答應我了,只要完成這個任務,就還我自由,到時候我就不會再有什么事瞞著你了!
“我看看你的傷口!笔绦l撩起了宮女的衣袖。
侍女趕緊放下衣袖,笑道:“沒什么,你不要擔心,有你在,我什么痛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