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墻剛翻了新，又被染了一層血。

不遠處就是一片林子，每天有無數尸首被扔進里面，等著野獸來咬食，在這個戰亂的時代，似乎也不算奇怪的事。他們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亦或誰的兄弟，隨著一聲哀嚎，都如風逝去了，往昔種種，皆歸塵埃。

城墻上的老頭亂發飄飛，胡須已經灰白并打結，他冷冷地注視著城下的軍隊，無限悲涼，到頭來，居然要死在內亂當中，這是多大的諷刺和無奈！戎馬一生，血債難數，求不了安然到老，至少也要死在與外敵抗爭的戰場上，那才叫爽快，如今自己人要逼死自己人，實在是最大的悲哀。

“先將軍。”城墻下一人大聲喊道，“你戎馬一生，才做到今日的位置，如今太子已經懸梁自盡，這晉國天下，已經變了風云，你只要投降，照舊做你的大將軍，何樂而不為啊！”

先梁輕哼一聲，冷冷回道：“紅顏禍水，妖婦亂國啊。你這個無恥小人，身為主公的臣子，晉國的大夫，不為國盡忠，反與驪姬串謀陷害太子，置我晉國于水深火熱之中，我先梁今日必取你的首級，為國除害。”

“大將軍，如今太子已經上吊自盡，就等于是認罪了。你還是投降吧，又何必送死呢，你的妻兒可都在城中，你要考慮清楚才是。”

聽到妻兒，先梁滄桑堅毅的臉上露出一絲悲戚之色，這一生打打殺殺，爭來搶去，遍嘗血腥，在這塵世之中體會不到半點歡愉，生而為人，似乎是一種難以逃脫的罪孽，如果有誰能讓他感受到一絲溫暖和力量，便是他那溫厚堅強的夫人，還有一雙尚未成年的兒女，可惜啊可惜……

先梁閉目凝神，仰面朝天，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當中，這四周的風聲鶴唳，也似乎歸于了寂靜。

城下那人見他這般情形，無奈地搖搖頭，在他心里，他是敬重這位晉國老將的，只不過各為其主。戰場之上，唯有殺戮和勝負，他清楚，城墻上的那位老將更清楚。

“攻城！”

隨著這一聲令下，眾將士大喝一聲，沖上前去，這城已經被圍了半月有余，城中早已糧草匱乏，再加上太子懸梁自盡，軍心渙散，若不是先梁據城死守，恐怕早已陷落。先梁一直在等待援軍，可是哪里還有援軍，諸公子四處逃竄，自身難保，朝中老臣各懷主意，隔岸觀火，如今這般情形，大約是氣數盡了。

先梁覺得身子重了許多，有些站立不穩，他隱約中看見一只箭直飛過來，他想提劍來擋，卻怎么也提不起手中的那把青銅寶劍，余光掃視，原來身中數箭的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覺，血流滿身，先梁擋不了眼前飛過來的那只箭，他閉上了雙眼，隨即重重地跌下了城樓。

“真是一員猛將，可惜啊可惜！”城下的將領凝視著先梁的尸首，苦澀難言，雖是贏了這場仗，可這樣的勝利又有什么意義……

“將軍，那些士兵怎么處理？”

將領環視四周，雖然先梁已死，那些兵依然廝殺的兇猛，毫無投降之意。

“殺！”

“全部？”

“是，全部。這些兵隨他征戰多年，絕無降服之心，斬草要除根，一個也不能留。還有先將軍有一雙兒女在城中，也一并給我帶過來。”

“遵命。”

下屬帶人殺入城中，而這位將領，把先梁的尸首扛了起來，往邊上的林子走去，將他的尸首也扔進了那堆積如山的尸骨當中。

先府早已經亂成一片，那些奴仆四處逃竄，搶奪府中所剩無多的財物，只是唯有中堂，誰也不敢進入。在那里，先夫人早已換好了一身男子便裝，盤腿靜坐于地，一把青銅劍橫躺于她的膝上，六個常年跟隨的侍女也一并效仿，換了男子裝束，持劍靜坐在她的身后，只聽得外面哭喊打砸之聲，此處卻靜默如山。

身為一個武將的女兒，另一個的武將的妻子，先夫人從少女時期就知道了自己可能會有的命運波瀾，沒有什么好埋怨的，更沒有什么好悲戚的，在這亂世之中，又有幾個能得以保全。

不一會兒，兩個農夫打扮的侍衛跑了進來，跪在先夫人面前，眼睛有些血紅。

“夫人，將軍兵敗了，敵軍已經破城而入。”

“快逃吧，夫人，那些狗賊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聽著兩個侍衛暗啞的聲音，先夫人的眼眶微微濕潤，她能想象她丈夫死前的神情，不甘，憤怒，無力，還有終于到來的解脫。

先夫人對身旁的侍女說道：“帶他們兩個出來。”身旁侍女點點頭，便走到屏風后面，將兩個孩子帶了出來，一兒一女，均被繩子捆住上半身，嘴里塞滿了布團，哭紅的雙眼讓人心疼。

“我吩咐你們的事辦好沒有？”

侍衛點點頭：“一共九個人，都已經打扮成了農夫商販的模樣。”

先夫人點點頭，摸著男孩的臉頰：“軫兒，今日我們先家遭逢大難，家破人亡，你和素兒必須走的遠遠的。你是先家唯一的兒子，一定要記住今天，不要忘了你父親的忠勇之氣。”

先軫聽了，使勁點頭，正在此時，門口傳來了破門而入的打殺聲，眾人立馬緊張起來。先夫人目視武士，武士會意，一人抱起一個孩子就往后門跑去，先素看著母親漸漸遠去的身影，大哭起來，而先軫則強忍住淚水，使命掙扎，但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也掙扎不出武士那強壯的手臂。

敵軍終于闖入了中堂，先夫人和眾侍女起身拼殺，縱使接受過武術訓練，但男女力量懸殊，常年在閨房中的女子又怎么抵得過常年廝殺疆場的武士，最終還是一個個死在了敵軍劍下。只是在這段廝殺的時間里，先軫和先素已經逃的無影無終，先夫人被刺死的那一刻，終究是欣慰的。

先軫似乎有所感應，在逃離的路上，母親凄厲的叫聲通過風傳了過來，他看著越來越遠的先府，兩只眼睛鼓得很大，他恨透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