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正午，李羨騎在小毛驢上兩腿腳尖能擦在地面上，一襲青袍的他一搖一晃看著越來越近的西山大營，東營區(qū)域。

西山大營是典型的衛(wèi)所軍屯營區(qū)，背依西山、桑干河地勢一共分成兩排三列一共六座營壘，營壘之間則是大片的農(nóng)田以及以千戶為單位構成的村堡。

在成功驅趕原來占有這片軍屯地的衛(wèi)所在京家族后，西山大營區(qū)域的村落經(jīng)過拆遷、整合后，已由登萊遷移來的軍屬占據(jù)、屯墾。

經(jīng)過改動的登萊各衛(wèi)軍戶都屬于有產(chǎn)者，這些軍戶出丁服役的同時還要照看本衛(wèi)田產(chǎn)，所以如今無法提供充足勞力開墾西山大營區(qū)域內的軍田。

至于讓軍營里的軍士在農(nóng)忙時參與勞作……這實在是太丟人了，趙期昌覺得這么做雖然合法合情合理，可終有些不務正業(yè)的味道。

以至于李羨一路走來，看見幾座千戶村堡內人煙稀少，少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這些由千總隊軍士軍屬組成的村堡里，沒有老人也每多到處跑的孩子，更沒多少青壯男子身影，有的只是女子。

李羨見此深深皺眉，不是在京服役的軍戶家庭里沒有多出來的軍余，而是這些軍余要留在登萊務農(nóng)，照看父母。從登萊運來的只有服役軍士本人的妻子，可能幾年后才會在京師這片土地上生出一群小娃娃，而現(xiàn)在就顯得如此怪異。

怪異的仿佛一座大監(jiān)牢，李羨不知道集中營這個詞，可現(xiàn)在西山大營就類似于集中營。跟隨趙期昌入京的軍士在軍營里生活，這些軍士的妻子則根據(jù)其丈夫的編制編成千戶隊入住村堡。男男女女分類而居，仿佛都是囚徒一樣，又仿佛趙期昌將軍眷女子編成了部伍一樣。

讓李羨見了，覺得奇怪。

任何奇怪、不符合常情的事情，那必然就是一門需要解決的問題。

東營外，李濟縱馬上前，騎在高頭大馬上以俯視的姿態(tài)看自己兄長令李濟倍感不適，跳下戰(zhàn)馬笑道：“兄長來了？”

“不來不成，彭黯那邊兒都開口了，若還不來這京里將無我落腳之處啊。”

“瞧兄長這話，誰敢逼迫兄長到那般地步？”

李濟神色悻悻，抓著牽馬繩走在李羨身旁說著：“兄長見諒，這也是不得已為之。反正是好事，也省的小弟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你那沒心沒肺的德行，怎么會左右為難？”

李羨說著左右顧望，道：“西山大營名副其實了，聽說當初遷走七八萬人，看如今田野無人四周空闊，實在是可惜了這片肥沃軍田。”

他神色嚴肅，右臂抬起指著視界內最近的一處村堡道：“你看家家女眷雖有所事事，但卻無法長久。估計，趙梅川從宮里出來后就一直頭疼這一兩萬軍眷的生計，更頭疼今后的生計。”

李濟聽著連連點頭敷衍性質的不斷嗯、是、或大概如此，等李羨說完自己一路走來發(fā)現(xiàn)的問題，李濟才說了句連貫的話：“反正兄長與家主想的遠，也看的明白，咱在中間跑個腿就好。”

中軍大營，議事大廳后堂。

匆匆洗漱去了一聲暑燥氣的李羨端著自己茶碗走進來時就見一張剛收拾好的桌上擺列文房四寶后，立刻有書吏將三四封公文放在桌案上，拿起黃銅紙鎮(zhèn)壓住，紙鎮(zhèn)四面涂色，是大紅色朝上，表明是需要立刻解決的。

放下茶碗，李羨坐在這張排在最前面的桌案大椅上，抖抖干爽寬袖，挽起袖口中拿起紙鎮(zhèn)放在一旁，捏起一封公文看了起來，看完公文內容又看看書吏擬好的幾種處理辦法，不由緩緩點頭，趙期昌這里的書吏集團越來越流程化了，做事的效率、規(guī)矩越發(fā)的正規(guī)，不似山東時那種草臺班子。

深吸一口氣，李羨放下這封公文，又拿起另一道公文，現(xiàn)在容不得他擺老資格的譜。

論功名，趙期昌越發(fā)龐大、成熟的書吏、幕僚集團里有的是青壯年舉人，各種秀才比比皆是。如果不是老交情，以及有彭黯這個當刑部右侍郎的師傅，可能李羨坐到這個前排位置會受到老人、新人或輕或重的口頭挖苦。

“我不管，八月中旬，一個月半后我必須收到千輛四輪馬車！”

趙期昌的聲音從外廳傳來：“戰(zhàn)場車里的人沒造過……那就召集匠人搗鼓，尋常的車輛我不要，就要四輪偏廂車！”

自古以來，古人的車輛都是雙輪為主，這極大的限制了車體增大和載重擴充，為什么沒有四輪車輛？

這個問題趙期昌也不明白，不要說四輪車輛是皇室專用才沒鋪開……人都是很功利的，今人如此，古人亦如此。面對增加一對輪就能將載重、運輸效率翻倍的事情，古人怎么就沒想到？

至于四輪車體是皇室御用，直接就是扯淡，軍用器械可沒那么多說法。

為了增幅京營軍隊的士氣、榮譽感，京營各部隊都有各種專屬的龍紋戰(zhàn)旗，有的龍紋就繡在盔甲上，進行大面積的裝備！

面對軍隊裝飾，朝廷、宮里連龍紋都如此寬松，更別說效率更高更有意義的車輛改進……

仿佛所有古人、一代代的古人都是瞎子一樣，根本沒有改進車輛形制的舉動或見解。這在趙期昌看來，簡直是無比的扯蛋。

他本不想將四輪車體這個設想拋出來，他還想把這個技術當作壓箱底。可兵部、戶部至今連兵站體系的各方面如鋪設、問責、運轉等等方面都拿不出一個可行、像模樣的辦法、章程，這已經(jīng)令趙期昌感到了一種緊迫，一絲絲的絕望！

兵站相關的后勤問題關系大軍幾萬條人命的安危，可朝中這種低效率態(tài)度，令他氣憤的同時心中發(fā)寒。

為了在不降低軍隊行軍迅捷的要求下，趙期昌只能拋出更高運輸效率的四輪車體技術，他拋出這么有意義的東西，可負責戰(zhàn)車廠的太監(jiān)卻有各種原因搪塞，總之就是一句話：我們不會打造，沒打造過；你若強逼著我們打造，那出了問題與我們戰(zhàn)車廠沒有一點關聯(lián)。

不就是延長車體，增加一套車軸和一對轱轆的事情么？

有必要這么瞻前顧后，猶猶豫豫？

為了這場關系皇帝臉面的戰(zhàn)事，趙期昌連自己珍藏的技術都拋出來了，可一幫辦事的太監(jiān)卻是如此敷衍、怕事態(tài)度，怎么能不讓趙期昌生氣？

其實他也知道四輪車體與原始的二輪車體最大的技術難度在哪里，就在車軸的制造技術上。車軸制造的好，摩擦力小、耐用、輕便省力，其中最關鍵的就是摩擦力。

一頭牛拉得動滿負重的雙輪車輛，不見得兩頭牛能拉動兩倍負重的四輪車輛。原因就在車軸摩擦力上，尤其是負重越高摩擦力越大的情況下。

而趙期昌憤怒自然是有其他原因的，不是一廂情愿的埋怨。原因在于戰(zhàn)車廠能給皇帝打造帶有減震片的鋼制車軸，為什么就不能給軍隊打造！

怒氣沖沖進入后堂，趙期昌看到李羨微微一愣，上前拍拍桌案露笑：“此位空懸，等君美兄久矣。”

李羨也是翹起唇角露笑，右臂舉起指間夾著一道公文晃了晃：“將軍，這公文令在下看不明白。”

趙期昌伸手接住，正是今早張祖娥看的那封公文，是趙期昌選拔中軍牙將的編制名單。

掃了一眼，也疑惑不解問：“君美兄可覺得有不妥之處？”

李羨頷首，正色道：“將軍選了宣大、京營、保定、河南、山東各處老將十二員，其中除了大同參將麻祿力勇能用外，余下無不是庸碌之輩，且都高齡。將軍選取老將的用意，學生也是明白的，無非借這些老將慎重之心，以避免大軍因失誤而敗績。可學生不明白的是……這些老將于將軍何用？”

誰都明白兵部把選拔牙將的權力讓給趙期昌，自然不是兵部有這個心思，而是有人逼著兵部這么干，能逼兵部放棄原則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嚴嵩。首輔嚴嵩這么大一尊神，誰又能指使的動？

不言而喻，這是皇帝給趙期昌拉攏京師周邊青壯年將種的機會，借這回出征宣大的機會，讓趙期昌擴充麾下武將團隊規(guī)模。

這批掛著趙期昌舊部帽子的武將，他們所統(tǒng)率的軍隊支持誰，也是不需要推敲的。

可是呢，趙期昌卻將三分之一的寶貴名額用在了一幫老兵痞子身上！余下的三分之二名額也用的荒唐，選的竟然都是世職低微的武舉人。連一個手握軍隊的游擊、參將都無！

選世職低微的武舉人，李羨也能猜出趙期昌的用意，那就是維持軍中的凝聚力。否則一次拉進來十幾、二十多名手握兵權的青壯年將領，到時候新舊派系之爭就足以讓趙期昌頭大。

為了軍隊作戰(zhàn)時穩(wěn)重不出差錯，有的是宣大經(jīng)驗豐富的罪將、宿將可以抽調，有必要非得選一幫老兵痞子？

沒錯，李羨看來那些混跡邊塞一輩子，庸庸碌碌不出差錯純粹混日子態(tài)度的老將……就跟軍里混日子的兵痞子沒用。

鼓噪、起哄、嘩變的這幫兵痞子往往是中堅、主力，可真正需要打仗拼命的時候，這批人別說老老實實打仗，不主動壞事就算良心了。

可以想象，在邊塞這種一茬倒下緊接著換一茬的地方能混三四十年的軍官，其保命本事得有多強！

這種強，是建立在一切以性命為主的觀念、行為下的，如怯戰(zhàn)、行軍故意拖延、出賣友軍、坐看友軍死戰(zhàn)等等行為，都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這種人品、膽量差到?jīng)]邊的老將，在李羨看來只會影響、帶壞軍中風氣！

看李羨很鄭重的樣子，趙期昌只是笑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君美兄還有旁的事情？”

根本給與正面回復，李羨皺眉：“將軍何不坦言？”

“這有什么好坦言的？人家能保命就是本事所在……何況我只是想殺韃子立功，對于呼朋引伴這類子事情沒啥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