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左千戶所轄區山間林地。
于廣恩緊夾馬腹,引著十余健騎,腰桿挺直張弓追逐一頭花豹。這是于家內部的操練方式,有空閑于廣恩就帶人出來狩獵。
追到一處山林前,于廣恩打著手勢也不言語,十余騎編組分散從兩側繞開山林包抄。
于廣恩下馬,背著七尺紅纓槍,左手提弓右手握著一根長箭踩踏雪層順著痕跡追入山林。林地騎馬不便不如步行靈活,面對猛獸決出生死,往往就是快一分、慢一分的事情。
他前腳進入山林不久,山坳處站起稀稀落落,掛著素布披風做掩飾的軍士,齊齊圍住山林,滲入。
弓弦聲在林中響起,于廣恩猛地一個打滾躲入樹干后,探頭細細觀察,只是林中還有淡淡霧氣看不通透,不見人影,呼喊:“何人在我于家地界狩獵!”
聲音回蕩,漸漸傳來踩雪聲,循聲看去,于廣恩詫異,收起弓箭拱手:“原來是惟明老哥?”
趙顯背背長柄樸刀,兩手拉著繩索拖著花豹踩著冰雪低頭走來,揚著頭胡子拉碴:“是某,這是老弟的獵物?”
語氣不善,于廣恩眉頭微皺,趙氏惹不起,抱拳說著:“現在是惟明老哥的了,若是老哥不在意,小弟愿贖買回去。”
趙顯將繩索丟到腳下搓著手掌:“老弟是非要不可?”
于廣恩點頭:“的確是個不情之請,想鞣制一領斗篷獻給老爺抵御春寒。”
“還真巧了,某也要給家主獻一份賀禮。不過,老弟想要,還是可以談的。”
“還請惟明老哥定個價錢。”
趙顯聽了笑笑,雙手抬起拍了拍,于廣恩左右環視,見周邊涌出一批黑底藍邊對襟外袍的漢子,且人人背背弩矢長匣,手中還提著輕弩。
于廣恩不由手按刀柄,沉聲眥目:“老哥,什么意思?”
捕倭軍入冬軍服是黑底紅邊對襟棉袍,款式花紋布局都不錯,不少軍將都給家丁置辦了相同款式的號服?钍交y黑底主調不變,變的只是花紋配色。捕倭軍是正紅,趙期昌的家丁是黑底白邊,而黑底藍邊則是張家采用的配色方案。
“老弟,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不是我趙顯想要做什么,而是要看老弟如何選。”
趙顯說罷抬起手臂,二十余家丁抬起輕弩瞄向于廣恩,于廣恩臉色陰沉糾結,難道是趙期昌要對于家下手準備策反他?可沒道理呀,兩家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趙家對于家下手,等于和戚家、左所王家翻臉。
于廣恩動作緩緩,將背上的紅纓槍抽出,雙手握持:“于家對某有養育之恩,趙三爺美意,恐怕要落空了!
“不是我家家主,而是另有其人!
趙顯說罷,也解下長柄樸刀,揚起刀貫入雪地,右手抬起搭在刀柄上,閉著眼睛不再言語。
更多的漢子涌來,人人都是于廣恩熟知的面孔,他一瞬間臉就黑了,面目抽搐著,凝聲道:“二公子……也是,早該料到這一日的……”
于學文面目無情:“我不怨你當日所為,畢竟也非你本心本意,又是我于家棟梁骨干。家中情況你也清楚,衛里各家皆乘云直上,而我于家呢?”
“不是我于家子弟怯懦無膽,論堅毅,我于家子弟生在貧瘠大山,性如磐石!論果敢,先祖至今五世,代代子弟搏殺在山野之地,殺的這百里龍山干干凈凈!我就納悶,憑什么他趙家、張家乃至是王家能富貴做人,我于家大好兒郎就要守在山窩窩里?”
“趙家子、張家子一個個挺直腰板做人,城里人家的閨女愿意跟著這兩家子弟過日子……可他娘的,別說是城里,山外貧家之女,卻不愿嫁我于家子弟!為何?不是人家女子嬌貴吃不了苦,而是跟著我于家兒郎沒盼頭!”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沒了盼頭,吃再多的苦又有什么意義!”
“不是我于家兒郎不行,而是家中老朽之輩頑固掣肘,才使得衛里、各處、就連貧家之女都瞧我于家兒郎不上!”
深吸一口氣,于學文沉聲,眥目:“我兄死的慘烈,我這做弟弟的心里難受。我兄之死,圖的還不是家中基業穩固?可觀家中老朽所作所為,我兄死的不值!今日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不求你反戈助我,只望你束手就擒,免得弟兄們為難!
于廣恩緩緩扭頭,死死盯著每一名于家子弟、家丁,沒有他想象中的愧疚或躲避目光。人人都是差不多的神情,或堅定,或憤怒,或熾熱,也有瘋狂。
“二公子!我山東于氏二百年內能興盛如此,全在祖訓!各地于氏打斷骨頭連著筋,相互拉扯扶助,這才躋身豪強之列!公子今日行為固然能解決家中積患,可此事之后家中風氣蕩然無存!”
于學文目光坦然:“你顧慮的是今后,而我要解決的卻是眼前積患。三五年太久,我等不及,我怕我于氏歷代先祖拼搏積攢的基業,被衛里各家巧取豪奪。與其愧對祖宗,不若斷尾求生!”
“不拼,庸庸碌碌亡族滅種,拼,還有那一線希望!百年之后,面對九泉歷代先祖,我也能問心而無愧!”
“是去是留,你自決之!
說罷,于學文轉身,仰著頭顱,看著一顆已明顯萌發葉苞的老樹枝椏。
“公子,某只問一句,如何安置老爺?”
“父親他老了,也累了,跟不上年輕人的腳步。兄長死后,父親總念叨著要修一座佛堂給兄長來世誦經祈福。我準備在虎山修一座寺廟,供父親了卻心愿,如何?”
于廣恩面容一松,手中紅纓槍釘在地上,雙目閉著:“不傷老爺,公子還是某的公子!
于學文抬起手向后揮了揮:“先委屈你幾日!
一眾于家子弟上前,說一聲得罪了,就開始解除于廣恩渾身武裝。
于廣恩也配合,雙手反綁后跟著走了。
趙顯看的感觸極深,感覺這種事情,三房也該給大房來上一次。
提刀搭在肩上,來到于學文背后,拍拍于學文肩膀,趙顯問:“何時動手?”
根本沒說什么寬慰的話,如果于學文連這點壓力都扛不住,還如何跟著趙期昌做大事?
“就明夜,讓他們過個熱熱鬧鬧的元宵夜。這兩日,就幸苦惟明老哥了!
趙顯應了一聲,領著人跟著于家子弟撤離,都住在山間偏僻處。
趙家來的人手走后,于學文身邊就剩了一些族里不得意的兄弟,他倚靠著樹干,低頭看著沾染在靴子上的冰雪:“都盯緊了,若事泄,趙三翻臉不認賬,我等可就萬劫不復!
說著揮了揮手,一幫少年點頭先后離去去監督,一人問:“二哥?”
“都去吧,我想靜靜。”
沒人了,于學文順著樹干滑落坐在冰雪上,神情疲倦抬頭看著云層中泛白的太陽,微微瞇眼,寒氣入鼻,仿佛看到了哥哥于學孝對他的笑容。
他以為哥哥會恨趙期昌,可沒恨,還很坦然的承認自己錯誤;他也一直以為家業繼承權擺在兩人之間,兄弟之間的感情會越來越遠。
可于學孝中箭的時候,最關心的卻是他這個弟弟的安全。
論坦蕩豁達他自認比不上兄長,但論狠辣決然,他不覺得自己會差。給自己鼓著氣,可還是心中猶豫。
兩行淚水淌下,這個剛剛十八歲的青年一把抹去淚水,爬了起來順著踩出的雜亂腳印,一搖一晃離去,仿佛一個醉漢。
正月十五,一大早的趙期昌洗漱,家中忙的雞飛狗跳。今年家中也要請神,其他豪強家族請的神多是古之先賢英靈神位。而此前,趙家還不夠資格參加元宵夜游神廟會,家中也沒有供奉什么神像。
畢竟請神的神不是擺在家里的,而是擺在宗族出資建造的寺廟里,算是家族守護神。以前的趙家,根本沒有財力修建寺廟,現在有財力,也有威望,自然要請一尊。
各豪強廟會上請的神,自然不能出現一模一樣的。這大概跟一個女人許給兩家做媳婦一樣,兩家請一樣的神,那什么都別說了,開打吧。根本是說不通的事情,只能靠武力解決。
而趙期昌請的則是龜蛇二將,今天由老道士進行開光儀式后送入原來的北極觀,真武道宮漸漸修好,北極觀修在趙期昌的土地上,勉強算是回到了趙期昌手里。
今天上午忙完這個儀式,下午后再請龜蛇二將出游去登州城北與各路神仙見見面,基本上算是完事了。
鞭炮噼啪聲中,龜蛇二將兩尊嶄嶄新的神像歸位,趙期昌還沒來得及擺宴慶祝,就有兵備衙門飛騎來報。
趙期昌看著趙炳然手書的請帖,莫名的有些抵觸。他比較怵趙炳然這類不怕死死扣律法的人,更不喜歡趙炳然看他的目光,仿佛他多可憐似的。
過去的事情,是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事情,可趙炳然的目光,仿佛只盯在他過去苦難的生活上。
誠然,不少歷經磨難而成功的人,最喜歡的就是給人講述自己過去所經歷的苦難,再結合現在的成功,向別人展示自己成功的人生。
可趙期昌真不愿回憶過去,那是人生最灰暗的時刻,沒必要說給別人聽。而且這種事情你愿意說,別人愿不愿聽還是兩說。
請帖傳遞給身邊張祖娥,趙期昌眉頭皺著:“姐姐,你說我一個領兵的粗人,好端端的去參加士林宴會是不是強人所難?”
翻開請帖,張祖娥也是輕輕皺起英氣雙眉:“這帖子來的不正常,哪有今日宴會今日請人的事情?若真有心邀請三郎,最遲也該在昨日送抵。今日這么匆匆送來不給一點準備,恐怕用心不正,或事出有因。”
張祖娥也感覺趙炳然用心不正,這么一種給人措手不及的通知方式,擺明了就是不給趙期昌準備。都是大忙人,又不是你的奴仆,哪有你一句話就把人喊過去的事情?
又是士林宴會,不是行酒令就是猜燈謎,這種事情尋常士子都要潛心準備各種應對的詩詞,免得出丑。趙期昌文名不彰,屬于武名出眾典型的軍將,又這么急著通知,說的險惡一點,就是故意逼著趙期昌去當著家鄉青年俊彥面前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