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晨,太陽金輝落在神豬嶺上。
這一夜就沒人能睡安穩,冷的不敢睡也睡不著,神豬嶺上有倭寇,都擔心睡著后被倭寇割了腦袋或者讓倭寇逃走。
一大早的,劉磐、龔顯主仆也抵達這里,騎在馬上環繞神豬嶺視察。
中軍附近已扎起七頂軍帳,四頂中軍存在龍山所沒用,另三頂是中左所運來的。至于人人期盼的左所軍帳還在路上,一直在路上。
一頂軍帳前,趙期昌懶洋洋躺在草堆上,蓋著棉被看著日初景色。
一旁火堆上駕著鐵鍋,煮著噼啪作響的米粥。
劉磐經過這里,將自己腰間鎏銀的銅酒壺拋到趙期昌身上,趙期昌拾起還了一個笑容。
劉磐也是笑笑,騎馬又走了十余步,跳下來進了朱應奎所在大帳。
抿一口冷酒,趙期昌將酒壺轉手傳出去,周圍趙家大小頭目人人一口,疲憊望著鐵鍋上升騰的熱氣。
飯后,趙期昌抓著雪擦了擦臉,挽著披風一角擦干臉,進入中軍大帳。
各處軍官先后抵達,多坐在馬扎上低頭小憩,實在是太困了。下面軍士不敢睡,他們還要到處巡哨防止軍士成批睡覺或凍傷。
沒多久,戚繼光進來,頭盔上一層白霜,他搓著手催促:“議事議事。”
趙期昌半瞇著眼抬頭看一眼,又低著頭半醒半迷糊,聽著。
主位上,朱應奎裹著皮裘大氅,兩腳顫著:“說說,山路如何?”
戚繼光接住軍士遞來的茶水,竹筒暖手,可他握不住,手心發癢顫的厲害:“從二更起,試著登山不下十余次。神豬嶺山腰以下可供大隊人馬通行、扎營。要上山頂,只有三條路。”
“這三條路可謂是絕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倭寇一人在上,拋擲石子滋擾,攀爬軍士稍不注意便會跌落、摔死。”
“倭寇輪番扼守,疲敵之策不見成效。現如今,只有兩個法子可破敵。”
戚繼光手掌顫著做手勢:“第一就是圍困,倭寇無糧,這才兵行險招奪殺軍中酒肉,昨日倭寇匆忙逃離,可知其儲糧不充;第二個法子……召集善射之人,遣勇士登山,倭寇稍露形跡,射殺之。”
“倭寇止有七八人,射殺射傷三人,其將自破。”
說罷戚繼光渾身打著擺子,不時渾身輕顫哆嗦。
朱應奎從袖囊里取出一封公文遞給戚繼光,目光垂著看著帳中木炭堆:“圍困是不得已的法子,那就先召集善射之士。”
戚繼光翻開公文,是山東巡撫衙門的箴印,是巡撫何鰲督促軍令,讓朱應奎趕在月底前去歷城述職。
今日也就是月中,人家勒令月底去,做屬下的,那就不能遲于十月二十五日。
另一個意思就是,此次搜山必須在五、六日內結束。
將公文折好還回去,戚繼光點頭:“今日再行騷擾以疲敵,明日軍中弟兄恢復后,再來狠的。”
朱應奎點頭:“你是衛里掌印,怎么做事你決定,本官只看成效。”
徐承貞在一旁開口:“朱公、戚將軍,為何不試著勸降?”
“呵!”
坐在朱應奎身旁的劉磐忍不住發笑,頭低著搖著。
徐承貞話一出口,就發現情況不對,帳內登州衛軍官都死死看著他,趙期昌也被徐承貞這話刺激的不輕,斜眼瞥著不帶一點感情。
死的是于家子弟,就算死的是衛里軍戶,這也是衛里人。
倭寇可以投降,必須陣斬幾人后才可以。現在就這么投降,這里的人回衛里,都臉上不光彩。
于學孝死了,盡管這個人與趙家、張家有點小沖突。過去百年時間衛里各家彼此就不缺這種小沖突,今天在衛里斗來斗去說不好明日就要并肩作戰。小沖突那么多,就有點像孩子吵架。
李虎臣的兒子李贊之所以離開衛里,就是這個人江湖氣太重,忽略了衛里的人情大局。搶親可以做,可他做的太過出格,這種不守規矩的人留在衛里只能成為禍端。
如果這里登州水寨的人多,那可以試著勸降,他們沒必要顧忌衛里人感情。可這里是登州衛,人最多的是衛里人。盡管勸降是成本最低成果最大的一種策略,可沒人愿意這么干。
倭寇都困死在神豬嶺,弄死就成了,勸哪門子的降?
冷場片刻,戚繼光才開口:“先選六名敢死士,各處有善射之士也都調來,稍后做好準備,便開始攻山。”
見沒人開口,戚繼光道:“我家中陳景頗有武力,膽氣過人,可充任敢死之士。”
說著看向張茂,張茂抿嘴想了想:“我家張振可堪一用。”
兩人又看向田啟業,田啟業稍稍猶豫:“魏雙刀。”
這是派死士,有多高職位就得有多大犧牲,三個人瞥向趙期昌,趙期昌面容稚嫩不失英氣,張口:“趙慶童。”
戚繼光又開口:“樓敬倫。”
已經選定五人,戚繼光扭頭看朱應奎,張茂幾人也看過去。
朱應奎手里可沒這種可以犧牲自己的死士,他看向徐承貞。
徐承貞則頭死死埋著,他是在兩京、漕運體系混不下去,才在登州水寨混日子。手底下真有這類死士也不會混到這步田地,畢竟水寨里的多是戰兵,就算是衛所班軍也輪不到徐承貞去收買軍心栽植心腹。
他是典型的兵將分離,這就是他在這里正三品品級最高,卻人人看不起的原因,他手里沒人。說的難聽了,衛里軍官都是地主兼武裝頭目,徐承貞失去基業就是個打工的。
朱應奎為難之際,劉磐開口:“龔顯。”
戚繼光見人齊了,便說:“各處選善射之人,軍中銃手、弩手也有一些。其他會射箭的弟兄也拉上去,射不死倭寇也能壓住他。三刻后,中軍帳前集結。都說說,還有無旁的問題。”
沒人開口。
稍后開始分組,戚繼光出兩人自成一路,張茂與田啟業兩個老軍一路,讓趙期昌與劉磐一路。在照顧趙期昌,趙期昌手里沒幾個人,將長隨都報出來可知有多窘迫。
這種安排擺在面前,就是讓趙期昌帶人上山劃劃水意思意思就成。否則最合理的配置應該是趙期昌與張茂一路。
神豬嶺西側山腰,這里是攻山最難的地方。
善射的軍官、軍士都去另外兩路,擺明了讓趙期昌這里成為佯攻。
慶童頭上纏著三層布將腦袋、臉頰包的緊緊,脖間裹著厚厚圍巾,為的就是防箭、防風。大拇指粗的麻繩綁在腰間,麻繩另一頭綁在一顆松樹根部。
經過選拔和匆匆試射考核的三十余名弓手擠在一起,劉瘸子站在最前張弓,連射三箭,扭頭道:“抬高七分,射箭時望山偏右兩步。”
隊伍后面,五名銃手、十名弩手站成兩排,火銃、輕弩架在架子上,瞄著頂上山峰。
“不要看下頭,就盯著山壁,一步步慢慢走。”
趙期昌指著山壁間,要緊貼著才能挪過去,緊緊能落腳的石路說著,這石路是歷代采藥人開鑿的。
“你看,這山壁陡峭,只要你不慌,上頭很難射中你。”
指著近乎是平面的山壁趙期昌比劃著箭矢軌跡:“箭可以說是射不中你,他不敢露出大半截身子射箭,山風這么大也射不準。或者從上拋擲石塊,也是一樣,很難砸中你。石塊他拋下來,是這樣砸下的,會從你背后落下去,擦不到你身上。”
手掌做著落石軌跡,趙期昌又說:“若石塊緊貼著巖壁落下,這很難辦到。若是如此,也有很大的可能在你頭上與巖壁碰在一起,石塊就會彈飛,也不會砸到你。”
慶童聽著,張嘴,微微抬頭看著巖壁,只覺得藍色的天空刺目,刺的頭暈。
趙期昌拉著慶童腰間麻繩試了試,道:“爬到那顆松樹處,將繩子另一頭綁死。這樣,你也不會跌落后,撞回來受傷。”
說不出話,慶童點著頭。
趙期昌展臂抱住慶童:“千萬別怕,慢慢走,就沒人能傷你。”
“死……死了的話,老爺,咱能入祖墳?”
“會把你們埋到一起,做伴。”
慶童點著頭,背上綁著藤牌,腰后懸著一捆麻繩,腰間扎著麻繩向巖壁陡峭處移動,山風如刀刮在臉上。
趙期昌扭頭:“聽我號令發箭。”
說著轉身走向劉瘸子,在地上畫著比劃:“山上大致是這么個形勢,拋射的話,多少把握?”
劉瘸子握著一根箭也比劃著,張嘴:“老爺,山風不定,而這里弟兄們手里的弓強弱不一,弟兄們也無訓練。拋射……很難。”
“盡人事聽天命。咱計算倭寇位置,你計算力度、射角。”
一直沉默的劉磐開口:“要不今日就稍作試探,待明后兩日風力弱時,再攻山。”
趙期昌搖頭:“今日山風大,是壞事也是好事。劉大哥,這么大的風,倭寇在山巔可比我們難熬。多折騰一會,凍也能凍死他!”
劉磐想了想,扭頭給龔顯一個眼色,龔顯腰間也綁著麻繩,背背藤牌,腰間各掛一口刀,走向慶童位置。
山風呼嘯,各處呼喊聲隱約傳來,趙期昌手指在地上一點:“這地方,得我號令時,三輪拋射!”
劉瘸子瞅一眼,這地方就在頭頂三十步,向里三步的地方。計算著道:“七斗弓抬高七分三,拉八分滿;八斗弓抬高七分五,拉滿七分五;九斗弓太高七分五,拉七分滿。望山照紅箭處射,望山再向右偏兩步。”
命令傳達,他張弓捏著綁著紅布帶的箭矢射出,釘在頭頂正上方,緊挨著地表的土層里。
聽著劉瘸子下令、見他射箭,劉磐眼神詫異,顯得有些不可思議。這真是邊軍夜不收?這分明是衛里武學出來,而且還是武舉人那一茬水準。
弓手是來拋射壓制的,弩手是打擊視界內倭寇,保護弓手的,至于銃手就是來嚇人、碰運氣的。
趙期昌也只是賭一把,只要慶童開始行動,頭上倭寇在他預算的地方出現,那這一輪拋射多少能有點希望。只要射傷這倭寇,慶童就能攀到山壁那一頭斜向上的幾塊突出部,從這里往往上爬,也就不到一丈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