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雞鳴時,虎山營催促號聲響起。
趙期昌睜眼,睡在松軟草束上弄得他渾身上下難受,草束上也挺暖和、舒適,可他適應不了這種舒適。
艱難爬起,抓起蓋在慶童臉上的斗篷掛上,戴上六瓣小帽揭開帳簾一角,探頭一看。帳外雪景照映,夜色下各處默默行軍。
常信平已穿戴齊全,背上扎著一桿四方赤旗,行走間旗幟搖晃他臉上扎著披巾御寒,口鼻處泛著白霜一步步陷在雪中,喘著氣來到帳門處:“老爺,這么大雪,怎么處置?”
趙期昌雙手縮在袖筒里出來打哆嗦,左右環視又踩了踩厚六七寸的雪層,吐著白氣:“先燒兩鍋姜湯給弟兄們飲下,操訓改為隊列整訓。我部做榜樣,才好號令輔軍早起清理營中積雪。另,兩口鍋里的姜湯不要停,保證人人都能喝到。”
張茂有意鍛煉趙期昌能力,營中文書工作張茂自己干,與下面各隊哨的軍務傳達、營務都交給了趙期昌署理。
常信平原地返回,趙期昌在帳門處做著升蹲跳暖身子,沒多時慶童也鉆出帳門,將帳簾扎好后看了看籠罩視線的白色雪景,張嘴:“好大的雪,多少年沒見了。”
“瑞雪兆豐年,明年能有一個好夏收。”
趙期昌搓著手,看著遠處常信平、戚平安等二十余人拿著鐵鍬一路鏟雪,清出一條小路。各處營帳里住著的哨官、旗官、小旗什長、伍長如歸巢的螞蟻,踩著積雪漸漸聚向趙期昌所在營帳前。
哨官以上有專司執旗的旗兵,旗官類同衛所里的總旗,相當于排長,四方五色旗邊長一尺,插在背上;小旗什長背上插的是三角五色幟。軍中旗幟五色,是表明隸屬編織的。
專業的輔軍胸前背后的補子上會標明身份,戰軍號服補子上也會標明身份,同時背后補子上方,兩肩之間還有一塊巴掌大負章,更詳細的記錄隸屬編制。
現在是明中期,軍中將領、軍官職位高低由三方面決定,首先是實職,其次是衛所官階,再次是象征資歷的武散階,衛所官職與武散階相互彌補構成實質意義上的軍階、軍銜。
明末時衛所制度徹底敗落,戰兵體系內的守備、游擊等逐步代替衛所官階、武散階,成為一種簡明的軍階、軍銜。
但軍里,真正決定地位的還是上頭委任的實職,以及下面弟兄的戰力。其他的東西,只是點綴。
趙期昌見人到齊了,帳前清出的空地上點燃一束草,頓時就暖了起來,逐一分配清雪軍務。三百多人清掃營區內積雪,另一個哨七十多人重新在營壘北將排水渠加深,防止消融的雪水從山上淌下沖入營中。
再余下的輔軍多是一幫四五十歲的大齡人,繼續做他們的火頭軍。
帳內張祖娥主仆三人已被帳外的動靜吵醒,四更雞鳴起床對張祖娥而言有些為難了,迷迷糊糊聽著趙期昌下令,并詳細給接令人講解這么做的必要性,再然后就能聽到接令的一幫人踩著雪層嚓嚓聲離去的腳步聲。
然后又是趙期昌對下一輪軍官的講解,畢竟是烏合之眾,湊在一起為的不是什么軍功報國,而是為了蹭公家飯。趙期昌必須將軍令原由講解明白,讓這些人明白這么做只是為了生活的營區更舒適一點。
兩名侍女,大的姓夏,入張家后起了個好名字,叫做夏折柳。是楊氏的陪嫁丫鬟下嫁后,另找的貼身丫鬟。小的那個叫張春燕,張家家生子,其父跟著張節在外丟了一條腿,女兒給張祖娥當貼身丫鬟,兩個兒子大的跟在張茂身邊當親隨歷練,小的跟在張承翼身邊培養感情。
“姑爺這派頭,聽著就威風。”
張春燕躺著,眼睛眨著,稍稍扭頭去看夏折柳。
夏折柳已起身盤坐著,拿著手絹擦拭面容,匆匆整理著儀容,只是含糊應一聲。
張春燕又低聲道:“姐姐,姑爺那長隨好相貌,昨夜似瞥了姐姐幾眼。”
夏折柳一怔,扭頭低語:“胡說。”
張祖娥揉著眼眶,也低聲說著:“沒譜的事兒少說,讓人聽去撕爛你這張生是非的小嘴。”
張春燕吧嗒吧嗒嘴不言語,夏折柳微微搖頭,想到家里的事情也覺得頭疼。她的事情,連張祖娥都看不下去了。從楊氏的貼身丫鬟,成了張祖娥的丫鬟。
如果繼續留在楊氏那里,一個疏漏,可能張祖娥就會多出一個小姨娘來……
正午時,營中積雪清掃一空,除了輔軍外,其他兵丁開始操練。
天空湛藍,遠近積雪覆地,田地只剩兩色,景色甚是頤人。
噫嚯!
噫嚯!
一聲聲竭力吼出的軍號聲中,趙期昌雙手負在背后往來踱步,踩著凍土,臉蛋凍的透紅。
張茂帳前,張祖娥穿著藍底紅邊棉甲,腰間掛著一口劍,欣賞營中將士操練,當趙期昌看過來時,她又扭頭看看正東三里外,挺拔的牛頭山。兩座山峰戴著白色帽子,成雙成對。
營壘下的山峽里,陳明理領著本部四十余騎往來驅馳,馬蹄踐踏積雪紛飛,一名名漢子在馬上狼嚎著。
從南面山峽奔來兩騎,當首一騎掛著大紅披風,背插三桿三角赤旗,盔上插著一面藍色盔旗,披風拉長延展甚是飄逸。
“中軍急遞!”
營門處一伍軍士接住對方拋下的銅牌,看了一眼遞還回去。
徐承貞這才翻身下馬,領著家丁闊步入營,拖著長長披風,步伐輕快急促,顯然很著急或者心里不痛快。
張茂大帳,趙期昌隨后進來,見了徐承貞陰著的臉蛋,只是拱拱手見禮,徐承貞扭頭望向他處,故作不視。
張茂輕咳兩聲,左手捏著公文,趙期昌上前接住,就聽張茂說:“也沒什么大事,營中團練、后來軍余等輔軍,今日一并裁減勒令歸家。”
這還不是大事?
現在誰愿意這么離開?
趙期昌抖開公文,上下掃著,問題很大。朱應奎勒令左右兩軍裁減后續補充的輔軍,每人撥發三斗軍糧作為遣散費用以示酬謝;另外,后續后勤補充取消,趙鼎明失業了。
“岳父大人,營中軍余二百三十六人,遣散軍糧需七十一石。而營中軍糧有一百五十石,如此一來余下二百弟兄,余下八十石可支六日用度。”
趙期昌將公文還給張茂,低頭說著:“若五日內不撤軍,弟兄們可就斷頓了。”
張茂以己度人,抬頭,不緊不慢問:“三郎的意思呢?”
徐承貞也扭頭瞥一眼趙期昌背影,眼眸一縮泛著笑意,好大膽的小子,竟然想著喝兵血,還要喝鄉里人的兵血。傳出去,這家伙名聲就毀了。
趙期昌道:“軍糧還要再準備一批,若用不上就歸庫,若用得上也省的到時亂了方寸。”
徐承貞心中誹謗兩句,低著頭看自己的靴子。
張茂緩緩點頭:“老夫也是如此做想,這裁減輔軍一事三郎即刻去辦,別讓下面弟兄離心,也別讓衛里丟臉。”
這是個大肥差,每人扣個三五升米,也能摳出近十石的油水。
趙期昌拱手抱拳:“下官領命。”
轉身離去時,就聽張茂對徐承貞道:“待本官手書一封,勞煩徐指揮使帶回中軍朱公處。”
帳外立著的小鼓前,趙期昌走過來時,鼓吏迎上來拱手:“小爺有吩咐?”
“嗯,召集鼓,將下面頭目傳來,咱有話要說。”
“得令。”
鼓吏、書吏都是張家人充任,糧官、典軍官都由趙期昌兼管充任。
鼓聲三通后,軍中大小頭目都聚集在周邊,在山下遛馬的陳明理也領著一幫子暫編軍官抵達,近五百人的營中有包括什長有七十多名軍官,來這里的最低一級是小旗什長,至于伍長軍中有近一百個。
一旁牛車上,張祖娥坐在車轅上曬太陽,盔甲遮掩下,大大方方看著趙期昌傳令。
趙期昌看了一眼,這些人中哨官、旗官、什長層次分明,數目也對得上編制,便開口:“諸位也都瞧著了,下了這么大雪山里的倭寇也是人,躲不了多久。衛里的提留糧也不多,要省著花。畢竟開春時,班軍番上京畿時還要花費五千多石。這里節省一點,輪班的弟兄也就能多幾天溫飽日子。”
一片嗡嗡議論聲,趙期昌沉著臉不言語,目光盯著幾個動靜頗大的,沒幾時這些人就停了下來,眼巴巴看著趙期昌。
晾了這些人幾個呼吸,頂著黑壓壓一片人的目光壓力,趙期昌面不改色:“咱登萊道臺朱公也是衛所出來的,知道咱衛里人苦。所以大伙離開時,朱公仁厚,每人派發三斗遣散糧。公文就在大帳里,確確實實的三斗,若不信我趙期昌,我取來給大伙看看。若都信我這個人,咱就分糧走,乘著日頭好早早把事情辦了,諸位弟兄也好回家,讓家里人吃頓白米飯。”
這幾日這些人都沒吃下三斗的糧,能給遣散糧就已是難得的仁厚仗義了。這個是軍糧,是大白米,三斗軍糧能換一石左右的麥子或更多一點的雜糧豆類。
誰敢檢查公文讓趙期昌難堪?
山民與衛里打交道的時間多著呢,更何況這里除了他們,其他的不是衛里的捕倭軍就是衛里軍余,上百名山里的團練也不好發作。
趙期昌領著這幫人去自己儲糧營帳,張祖娥又悠閑自在的看景色。對登州衛轄地內而言,這么大范圍,如此深厚的雪,實在是少見。
與張茂交談片刻的徐承貞出來,瞥了一眼張祖娥,目光多留在她身邊夏折柳身上。他舌尖舔舔下唇,步子悠閑緩慢離開,只為多看幾眼。
趙期昌分糧時又有了麻煩,這幫輔軍什長、旗官、哨官竟然很熱心的要幫麾下弟兄領取遣散糧,趙期昌怎么不理解這幫人心里小算盤。三斗變成兩石,都是這幫人難得的仁厚了。
一幫輔軍軍官真的是自以為有資本,可他們真有什么?手里真捏著人心,早就轉入正軍體系了,輔軍就是烏合之眾,不堪使用才編成的輔軍。
狐假虎威糊弄下面人,將下面人損失的原因歸結到上頭,轉移怨氣什么的都是自古以來的傳統。
這些人的權威來自于衛里,趙期昌怎么能讓這些人如愿?得罪就得罪了,這幫人心里有鬼也不敢鼓動下面輔軍鬧事情。
趙期昌親自拿著四方木盒給前來領糧的輔軍發糧,一盒一斗。
“三爺仗義!”
輔軍漢子一聲聲發自內心,紅著臉似乎不冷了的面容,才是趙期昌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