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趙期昌起床洗漱。
一截麻繩塞嘴里刷牙,一個好賣相決定著首印象,而牙齒則是重中之重。一口白牙,會讓不少人認可你的出身,覺得你是一個體面人。
趙財抱著兩冊兵書早早來到后堂,對站在廊下刷牙的趙期昌道:“老爺,老奴夜里趕了趕,已將《三略六韜》謄抄完畢。”
仰頭漱口,吐掉水,趙期昌擺擺手指著門:“放著吧,等咱注解后,再勞煩管家謄抄幾冊。”
趙財笑道:“老爺真懂兵書?”
“不太懂,但認的字,譯成俗話白話,還是可以的。”
兩人進了房,趙期昌翻開謄抄后的兵書看了看,只留下原版,一切印刷時的歷代先賢注解都給省略,每頁幾句話,空下大片行列,這就是趙期昌要注解落筆的地方。
趙財抄起桌上茶壺在端來的水桶里清洗,道:“老爺,這貼身伺候的活計,還得找個人來。老奴瞅著孫家那孟娘就不錯,年十二要身段兒有身段兒,也是個機靈、勤快的。不若,每月給孫家幾斗糧食,讓孟娘做個貼身丫鬟。”
按理來說,家中各戶都是家生子,管吃管住什么都管的家生子,調一個少女來照顧趙期昌起居沒問題,沒必要再給糧食做薪水。
貼身丫鬟,可不是別的東西,等于趙期昌的預備役妾室。給孫家一點糧食,事情好辦,別人也說不出閑話來。
否則傳出去,趙期昌有霸占強搶仆僮女兒的嫌疑,名聲不好。
趙期昌皺眉:“管家覺得這事兒能成?”
墩里各戶有幾口人,大體上叫什么名字他必須要心里有底。孫家大女兒的確長得不錯,光背影就動人。讓他對這少女記憶深刻的不是少女略顯高窕的身段兒,而是那雙開田時,堅毅的目光,與起身擦拭汗水、仰頭四望時,那種充滿希冀而美麗的目光。
趙財提著茶壺進來擦拭:“瞧老爺說的,這事又怎么不能成?給糧食是人情,不給糧食也是他孫家的福氣、本份。若是尋常佃戶女兒,那得說道說道。就眼前孫家……”
說著他搖搖頭,壓根不認為這算什么事情。他與趙祿是趙鼎明少年的玩伴,真正的狗腿子,趙鼎明少年時期干的一些荒唐事,他們都是心里有底的。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慣犯,趙財非常清楚怎么伺候上頭人。甚至,趙財有理由相信早年賜下去與家丁成婚的丫鬟里,就有人就給趙鼎明生養了見不得光的私生子。
比如,趙大忠。
打生打死為的還不就是過更舒坦的日子?
趙期昌微微頷首:“那管家就與孫家通通氣,能成就定下。”
火盆里點燃木炭,燒著茶水,趙財撥著木炭塊兒,笑的歡快:“保準兒成,老爺安心就是。還有一事,就是那位劉瘸子,不知老爺如何安排?”
“管家怎么看?”
趙期昌起身,在柜子里取出三個饅頭,合上柜子抽出匕首切成片裝盤,坐到炭火盆旁,烤饅頭片。
趙財斂去笑容:“老爺,劉瘸子的本事,衛里各家實際也都知道。之所以看不上這個人,不是這個人扶不上墻。當年劉瘸子也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實在沒出路才成了滾刀肉般的角色。”
衛里出個好漢子,基本上各處都能知道,家長里短走個親戚閑聊兩句,基本上衛里發生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知道。
趙期昌皺眉:“怎么個原因?咱瞅著,劉瘸子一手弓術,堪稱神射。”
“老爺,劉瘸子的確神射,可他人廢了。”
趙財頓了頓繼續說:“不是他不會做人,而是真沒用處。他那條腿,壞的不是小腿,是大腿。尋常入山打獵的活計,他就做不了,其他活計也因為腿的事情做不成。所以就去蓬萊車行趕車,又沒人家肯嫁女兒,這一來二去就成了有一日沒一日的懶散漢子。”
“而衛里各家養家丁,上陣殺敵是其次,平常一個個都得做工出力氣。劉瘸子干不了旁的活計,至于上陣殺敵也不可能。當年張家二爺高升甘肅靖邊游擊將軍,就想著拉劉瘸子一把。”
趙期昌的目光下,趙財一副不看好這個人的神情:“戰場征戎,腿廢了跑不動,那還能有什么用途?況且,劉瘸子那條腿是壞在大腿,就是騎馬,也騎不了。一個不能動彈的人,縱是飛將軍復生,那也是廢了。”
原來連馬都騎不了,趙期昌眉頭皺起,劉瘸子幾乎是毫無機動性,可以守城,可不能隨軍征戰。而且,很多他構思中不得已的事情需要解決時,劉瘸子也做不了。
比如刺殺,自宋以后不論文武都講究起來,很少玩兒這種有礙觀瞻、卻十分暴力有效的手段。趙期昌挺喜歡這東西,怎么簡單解決問題怎么來。
一個跑不了的劉瘸子去刺殺,只能當死士,一次性的。
閉著眼睛沉吟,似乎劉瘸子真的和衛里各家的看法一樣,是個廢人。
“不,這個人有用,最起碼眼前有用。”
趙期昌烤著饅頭片道:“眼前這節骨眼,這個人站在墻上、或咱身旁,能鎮住不少人。管家,去將劉瘸子呼喊來,邊吃飯就將他的事情定了。”
趙財點點頭,提上瓜皮帽扣在頭上扶正,疾步趕了出去。
受訓家丁沒有住在家中,而是住在趙期昌的大院子偏院。不過眼前房屋緊張,從此前從大房撥過來的十戶便沒有住處,已規劃了宅基地,就等開田結束后伐木、開挖地窖燒磚蓋房。
清寒的早晨,劉瘸子此時也已經醒來,站在屋檐下雙臂環抱,看著教頭呼喊受訓家丁。
這段時間下來,受訓家丁人手一套號衣,黑底白邊前后各縫制一塊白底黑色‘趙’字補子,上身號衣下身黑色褲子,倒也齊整看著想那么一回事。
常信平、趙大勇等四人前后領隊、督促,領著三十名受訓家丁十人一排總共三列,喊著“噫”“嚯”“噫嚯”的口號,跑了出去。
慶童掛刀配弓,左手拄著長槍見人都跑了,對劉瘸子笑笑,抬步要趕到趙期昌那里執勤,不想趙財進來,便低頭打招呼:“管家。”
趙財微微點頭,走到劉瘸子那邊道:“劉壯士,我家老爺有請。”
“還請老管家帶路。”
三人一并抵達,一起圍坐在火盆前,拌著濃茶吃烤饃饃。
慶童又切了三個饅頭成片,坐在小凳上烤著。
嚼著香脆饃饃片,趙期昌吹吹茶飲一口,見烤好的已吃的差不多,就說:“劉壯士,觀我家中兒郎如何?”
“有朝氣,咱眼拙也能看得出來,三爺是做大事的人。”
劉瘸子沒有多夸,他見過不少人的家丁隊伍,就連西北邊軍中最桀驁的周尚文麾下家丁白旄突騎,宿將馬永麾下的百余西北健騎也見過,趙期昌的家丁只能算是新丁,算不得什么精銳。
甚至,還比不上邊塞團練乃至是跑商的趟子手。
“大事要看上面給不給機會,咱能做的就是做好做大事的準備。我見劉壯士一身本事心中喜歡的緊,就是不知什么價碼,能讓壯士滿意。”
趙期昌說著飲一口茶,雙目抬著看向劉瘸子。
劉瘸子拱手:“小的愿隨三爺做一番事業,肚皮管飽就好。只要三爺肯收留,旁的對咱來說無關緊要。”
“話不能這么說,能者多勞自然也該多吃。這樣吧,一個季度一套服飾,一日三餐與家丁同享。另,每月再給扶持米祿一石。若以后于我趙家有功,增發扶持米祿。”
趙期昌不清楚別人怎么養門客,無非砸錢罷了。門客與家丁不一樣,家丁是簽了書契的,靠法律約束,家丁犯了事情會株連到主家;而門客就簡單了,約束門客的是道德。也就是說門客在外面把人殺了潛逃,官府頂多來他這里問問話,不能拿他怎么樣。
“三爺這話就差了,小的投奔三爺,求的是那他日發達。小白爺那里,小的也知三爺起家艱辛。此時,小的只求肚皮溫飽,求的是與三爺同甘共苦。”
劉瘸子話說的很好聽,趙期昌有心認同,還是搖頭:“劉壯士,咱趙期昌是個有仇必報的性子,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前日你為我趙家立了功,這扶持米祿,就是給壯士的酬勞。咱一碼歸一碼,要功過分明,賞罰嚴明。”
劉瘸子還要說,趙期昌擺擺手制止:“且聽我言,這么多的人跟著我趙期昌吃飯,今后還會有更多的人依附在咱羽翼下。所以咱這個當主的,做事就要一碗水端平,該誰的就誰的,該多少就多少。若劉壯士看得起我趙期昌,就收下這一石月祿。”
劉瘸子動容,拖著左腿直接右腿單膝跪地,聲音渾厚:“三爺厚恩,小的愿肝腦涂地報恩!”
趙期昌趕緊起身攙起:“又何必如此,今后就是一家子了,莫再如此大禮,反倒讓人生分了。”
“唉,三爺怎么說,小的怎么做。”
趙財與慶童互看一眼,趙財一臉肉疼。他這個管家此時都沒有定下月俸,心中怎么可能平靜。而且給劉瘸子一月一石的米祿,實在是不合算。
其他家丁就是操訓,有了空閑也要給家里做事情幫閑。劉瘸子白吃家里的,還要另拿米祿,誰不眼紅?偏偏這還是一個廢人,真的是不劃算之極。
至于再花糧食雇傭孫家孟娘照料自家老爺,這花的自然是極有價值的……
慶童卻無多大感想,他見識過劉瘸子本事。說的難聽了只要劉瘸子站在火墩上,居高臨下一張弓三十支箭,就能把整個戍堡里的人壓的抬不起頭。
若如流言中那樣,入冬后倭寇進犯山東,那劉瘸子對得起這筆支出,而且還是自家老爺這邊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