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墩,傍晚,晚飯時。
校場邊緣,慶童周邊圍著趙大勇等人以及受訓家丁,一個個邊吃邊咋呼,聽著慶童講述李贊搶親及后續(xù)報復經(jīng)過。
他們邊緣,劉瘸子端著缺口的冰裂紋海碗,盛著稠稠米粥吃著,吃的香甜。
在延綏鎮(zhèn),他當最危險的夜不收,為的就是能頓頓吃飽,僅此而已。
大明承平已久就是一句玩笑話,從開國至今,時時刻刻都在打仗,每年都有戰(zhàn)事,不是大戰(zhàn)就是連綿小戰(zhàn)。真正沒有戰(zhàn)事的年份,加起來不見得能有十年。
可腐敗程度,卻是直追所謂的承平已久。
喝完米粥,趙期昌翻著這兩日消耗糧食賬冊,也就兩頁,卻吃掉了一石六斗糧食。
開田、操訓進入平穩(wěn)狀態(tài),體力消耗增加,又都混熟了,這從最初一日兩餐四斗糧食,不到十天的時間漲到一日三餐八斗糧食。
趙財解釋道:“糧食消耗翻倍,除了開田操訓外,多了十戶家生子也是原因。十日后,開田結(jié)束,糧食便能降到一日六斗。除十二石糧種不能動外,余下可用的糧食、豆類還有五十三石七斗有余。若沒有其他來錢路子,糧食只夠吃到年關(guān)前。”
這種節(jié)省糧食的吃法,還是有海產(chǎn)作為副食補充的結(jié)果。
趙期昌皺眉:“年底……到夏收,這么說咱最少還要弄來百石糧食。”
趙財輕輕頷首,神情嚴肅。
糧食不夠,便不能保證最基本的生活,到時候人心就散了,鬧起來趙期昌要么解除契約,背著狼藉名聲,還白養(yǎng)了這批人。
要么為了湊錢,將新開的田地以貧瘠田產(chǎn)的價格變賣,換言之就是挺身上去,挨人家的刀子。
不解決糧食問題,白石墩即趙期昌光明的前程,就是鏡花水月,極有可能名聲敗落干凈從而一蹶不振。如劉瘸子,就是名聲壞了不得不去做滾刀肉的角色混日子。
“將常信平喊來,咱問問他。”
趙財點頭應下,又說:“老爺,大房老爺撥來的十戶人家里,齊老三一家子曾是衛(wèi)里匠戶,冶鐵造刀槍的;李家兩戶也是,干的是木匠活計。”
悄悄觀察自家老爺神情,緊接著,趙財?shù)溃骸袄吓囊馑际牵_田一事忙完后,各戶勞力也空閑不得,幫著齊家三丁,李家六丁做活,才不會勞力空置白養(yǎng)著。若糧食真籌不來,這事也就只能擱下。”
面皮微微抽動,趙期昌緩緩點頭表示理解了。
大房后續(xù)撥來的十戶人家都是家生子,可不是縮水的單干戶。有的家庭上面一個老爺子做戶主,下面兒子兩三個,孫子都有幾個算上女眷,都是大家庭。
趙財?shù)囊馑己芎唵危Z食壓力遠比賬面上的要大,除非趙期昌放著技工匠戶不用,用一日兩餐吊著各戶的命,也白養(yǎng)著這些人。
這就是開荒立業(yè),也是發(fā)家崛起的困難所在:缺少本錢。缺少本錢,又有不明朗的收益前景,所以開荒不是什么優(yōu)良投資項目。有點類似于賭,賭以后能不能守住新田。
常信平因從軍經(jīng)歷,能算是教頭。三步并作兩步過來拱手:“老爺?”
趙期昌點點頭,抬眼打量著常信平:“坐著說,給咱說說,弟兄們操練多久,可堪使用?”
常信平坐在木樁上,抿著嘴唇:“老爺?shù)目煽笆褂茫侵福俊?
趙期昌指指南邊:“劉家旺戍堡,平地對陣,可有一戰(zhàn)的底氣?”
眨眨眼睛計算,常信平點頭:“我部三十五,對劉家旺守軍四十,可一鼓破之。老爺?shù)囊馑际莿⒓彝沁叄瑢υ坌拇娌涣迹俊?
不是自己很強,而是劉家旺戍堡守軍很廢。現(xiàn)在的衛(wèi)所各家,不是比誰比誰更強,而是比爛,不要最爛就好。
笑笑,趙期昌低頭看著腳尖,道:“這是吃人的世道,等人欺負到頭上再動手,恐怕餓的連刀槍都抓不穩(wěn)。三月太久,兩月內(nèi),咱要與劉家旺的幾位百戶掰掰腕子。不圖搶來什么,圖的就是給弟兄們練練手。”
“三月后,五選二,湊出十五人,在臘月前跟著咱出去干一票。否則這個年,沒法過。”
抬頭,趙期昌盯著常信平雙眸:“老常,當這個家的主不容易,咱也知道生活不易。眼前,咱能想到的法子就這個了,用手里的刀,去搶下鍋的米。”
他有一萬種來錢的法子,一切都要建立在最基本的條件上,那就是有多大拳頭,才能抓多大錢袋子。開荒就是奠基,打好這個基礎他才能養(yǎng)好這批拳頭爪牙,才有外擴、上升的機會。
衛(wèi)里各家真沒什么好說道的,只要一家家打服,衛(wèi)里集議時那上升的渠道自然也就到手了,強者為尊就是衛(wèi)里的規(guī)矩。
常信平粗眉皺成兩團:“老爺,和哪路好漢交手?”
趙期昌搖頭:“不清楚,怎么來錢怎么整。咱只想帶著這個家發(fā)達,吃飽喝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陳家寨那邊是咱朋友。”
常信平也知道三房、這個家的狀況,從來白石墩的時候,就注定了要拼命。
點著頭,又問:“陳家兄弟仗義,不是背后捅刀子的主,可以當朋友。老爺,與劉家旺守軍干仗,又是怎么個說法?”
“放心,咱分得清私下械斗與守軍械斗之間差別,到時咱會請戚掌印來視察操訓進度。到那時,拉著劉家旺守軍演武,他不打也得打。”
趙期昌自然清楚十分的清楚彼此的差距,各家械斗是鄉(xiāng)情風俗,宗族械斗死幾個人都不算事。若是與明面上有守軍差事,實際上還是苦役的劉家旺守軍私下械斗,帽子扣的重了就是目無王法,謀反作亂。
常信平沉思再三點頭應下:“能干。老爺若急著用人,操訓便要分成兩隊,一隊操習結(jié)陣合擊之術(shù),一隊照舊操訓。若是如此,操習合擊之術(shù),會磨損軍械。”
現(xiàn)在是隊列訓練,連鴛鴦戰(zhàn)襖都不穿,更別說磨損軍械。而軍中合擊戰(zhàn)術(shù)則是各個兵種的配合,最簡單的以刀牌手、槍手、叉手組成,稍高一點增加短兵殺手、弓手為五人小組。
所謂的戚繼光鴛鴦陣,不能說是戚繼光發(fā)明,就如同不能說蔡倫發(fā)明了造紙術(shù),都只是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的改良。
衛(wèi)里捕倭軍操演時,小隊前進、演武,與趙期昌記憶中的鴛鴦陣配備區(qū)別不大,都是各兵種相互配合,相互彌補短板,組成的進退有據(jù)的戰(zhàn)斗小組。
當然,也就是兵種搭配,陣形像那么一回事。操演軍士一個個在校場嬉皮笑臉的模樣,也是讓趙期昌記憶深刻。
訓練合擊陣法,那在體能達標的情況下,更長時間的磨合訓練就非常的重要。配合不嫻熟,練了也白練。要增加熟練度加大訓練力度,軍械磨損自然也快。
磨損不是事,問題在于墩里武備只能保證受訓家丁人手一件,磨損一件就少一件。
常信平對外出做黑活早有準備,沒想到這么緊迫。
整個墩里,唯一有邊軍屢歷的劉瘸子就成了他眼中唯一可以商量的人物。其他人或許單打獨斗是好手,可結(jié)隊混戰(zhàn)方面,這類好手都是無用。
受訓家丁飯后進行站隊訓練,常信平雙手負在背后,手里握著竹鞭搖晃,仿佛一個小尾巴。
與劉瘸子站在邊上,他雙目盯著受訓家丁隊列道:“劉兄弟,我家老爺要帶兄弟立威。咱尋思著選出十五名體力優(yōu)異者,操訓戰(zhàn)陣之術(shù)。奈何,咱只會槍陣,不熟悉旁的操訓法子,也不知如何搭配長短。劉兄弟出身延綏夜不收,想來這點事情對劉兄弟而言,不是問題。”
劉瘸子現(xiàn)在成了三房門客,最重要的待遇問題還沒談妥,也急于表現(xiàn)自己的本事。
觀察著尚算齊整的隊列,圓臉一圈短須上雙目瞇著:“平爺過譽了,咱也就一小小伍長,沒什么大本事。不過三五人長短搭配,還有那么一點心得。”
常信平目光下,劉瘸子道:“即是十五人,刀牌手三人在前接敵,叉手四人護衛(wèi)、困敵,槍手四人攢刺擊殺,短刀殺手兩人護衛(wèi)兩側(cè)擊斬近身之敵,兼顧槍手周全與隊列后路。最后兩名善射者在后充當弓手,如此便齊備了。”
很標準的邊軍步軍什隊配備方案擴充三人后的隊形配備,劉瘸子見常信平不言語,便笑笑繼續(xù)說:“十五人,什長在后充任弓手觀敵、調(diào)度,兩名伍長充任刀牌手在前。如此一來,十五人即是一體,也能分作三個伍。傷亡在四人以內(nèi),依舊可結(jié)陣自保,有序撤離。”
常信平努嘴緩緩點頭:“可行,又該如何選派?”
劉瘸子知道,這才到了關(guān)鍵地方,笑道:“以靈活、膽氣雄壯者為刀牌手;叉手以力大、憨厚者充任;槍手以低矮、靈活者為主;短刀殺手務必狠辣剽悍。至于弓手,自然要有好弓術(shù)。”
兼顧了指揮方便,和指揮者的安全。畢竟是打生打死歷經(jīng)考驗留下來的配備方案,不科學的配備方案早就跟著執(zhí)行這類方案的軍士一起死了。
常信平微微頷首,沒有給劉瘸子準信,只是表示要尋趙期昌再討論討論。
他是山東槍手退役,自然能干的就是槍手。可劉瘸子的配備中,在后方最安全的弓手是什長,與他常信平?jīng)]關(guān)系;而兩名伍長又要沖在前面充當攻防兼?zhèn)涞牡杜剖郑才c常信平的本職特長不符。
如果這么搞,一隊跟著出去弄錢,他常信平可能占不到什么有利位置。打出威風后,這一隊的人自然水漲船高。
心中猶豫,也覺得這套配備、選人方案沒問題,卻影響的是自己未來在家中的地位,常信平陷入沉思,似在衡量劉瘸子這套計劃的實用性,很認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