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趙期昌可謂是跑斷了退,也怪他要省錢。
先在布店貨比三家買了一匹靛青色布料,又在騾馬大街上找進城賣布的農(nóng)婦買了一匹原色素布。農(nóng)婦織布除了家用,就是賣到城中布店,布店再去染坊染布。
然后買了一斤棗去趙副千戶家,棗、布、張大郎的信交給趙蕓娘,又帶著趙蕓娘的私信來到幾十步外的肉鋪,遞給了張大郎。
于是,這里又相對便宜的拿了二斤肥肉,二斤瘦肉花了九十文,前后總共四百文錢左右的支出,直讓趙期昌心疼。
可惜張屠子這個李莊正管百戶不在,等段日子才能回城。否則,他還想著將襲職的事情談一談。
背簍里裝了肉,趙期昌帶了一竹筒清水,就出了南門。還與南門值守的衛(wèi)所青年打了個招呼,也就走了。
約一個時辰后,旭日升起天氣轉熱,趙期昌飲著水來到陳家寨。這里也是一個下屬于衛(wèi)所的戍堡,只是因為靠近登州城,民戶涌來,成了尋常村莊。
只是在村莊布局上,還保留著衛(wèi)所戍堡的格局,總共就南北兩個門,門外一里各有一座烽火臺,由軍戶中的老丁或弱丁充任墩軍。
陳家寨南,竹山下,一伙穿著褂子的壯丁已經(jīng)開工,將劈好的竹木成捆搬入土窯,封門后由頂端點火,再封住頂端,燒制竹木炭。
找到一個類似管事的少年,趙期昌說明來意。
這少年面容、渾身露出的皮膚黝黑,卻一口白牙:“咱排行老五,名喚陳明心。多有不巧,樂安縣那邊孟五爺開壇論武,三兄應邀去了樂安。趙兄弟即是奉青陽真人的差遣,一應所需大可安心。”
說著,陳明心垂眉看趙期昌要遞來的兩串肉:“趙兄弟這又是何意?”
趙期昌有些不好意思道:“還望陳家兄弟見諒,小弟乃是登州軍戶,有意武舉。蒙仙長器重,說是陳家善制弓,讓咱來求一張弓。”
陳明心呵呵一笑:“還當是什么事,趙家兄弟也忒客氣。既在北極觀修行,那也是我北極玄武一脈后進師弟。一張弓不算什么事情,權當賀儀。只是這肉收不得,否則三兄歸來又要數(shù)落咱的不是。”
趙期昌提著肉拱手抱拳,身子俯下笑道:“小弟資質愚鈍,尚未列入門墻,這師兄弟一說言早了。再者,縱是將來蒙仙長看重,今日登門也不好空手才對。陳家兄弟今日為難推辭,他日小弟亦會為難羞愧,恐不好見面。還望陳家兄弟成全小弟,免去將來小弟難做人。”
“唉……”
長嘆一聲,陳明心的確有些為難,想了想道:“收了趙兄弟之禮,三兄必會埋汰咱的不是。但不收,趙兄弟又不樂意。咱也為難,這樣吧,趙兄弟且來,由咱挑一張稱手好弓。如此,想來三兄也能揭過此事。”
趙期昌露笑,雖然他窮,可這肉的確送的心甘情愿。一張能用的弓,雖說不上多寶貝,但也要一二兩銀子才成。
陳明心給炭場做事的莊客打了個招呼準備裝車事宜后,領著趙期昌登上青竹山,講著:“趙兄弟此時練弓,正是好年紀。但因筋骨未成,強弓是用不得的。稍后,趙兄弟試試力氣,咱也好為趙兄弟尋一張合用、不傷筋骨的弓。”
“一切都依陳兄弟的意思,小弟這里對武事也就是是個門外漢,兩眼抓瞎什么都不懂。如此,有勞陳兄弟了。”
擺擺手,陳明心故作嫌棄:“即是同脈,趙兄弟也莫多客氣。咱癡長幾歲,不妨兄弟相稱,莫多客套。我輩江湖兒郎,講的就是義氣為先,客套了也就生分了。”
“好,小弟趙三郎趙期昌,拜見陳家五郎兄長。”
趙期昌抱拳一禮,露笑笑的的確開懷。起碼,陳明心不像其他首次見的人那樣,嫌棄他臉上的蜈蚣大疤。
拍拍趙期昌肩膀,陳明心哈哈大笑:“好兄弟,這就對了!”
山上一處竹樓前平地周邊,幾名少年砍著竹木,陳明心為他們介紹趙期昌,趙期昌也勉強記住這幫陳家少年,相互拱手見禮。
竹樓前,趙期昌按著陳明心的吩咐舉著石鎖,陳明心面容此刻嚴肅,看著趙期昌向越重的石鎖挑戰(zhàn)道:“三郎兄弟雙臂約有五十斤力道,甚是難得。更難得的是雙臂力道均衡,且手臂修長,確是練弓的好苗子。”
這趙期昌雖然瘦,也年歲不大,可偏偏力道已經(jīng)達到十四五少年的水準。陳明心緩緩點著頭,大概明白了青陽老道士為什么打發(fā)趙期昌來求弓。
他三兄陳明理只是俗家弟子未得真?zhèn)鳎虢榻B他去學藝,被青陽老道士驗了驗就打發(fā)了。
如今江湖上,武技最強的還在于道門,在峨眉。峨眉的槍術、拳術都是剛猛軍中路子,而北極玄武一脈最強的是劍術,只比青城差一截。
劍術通神,則百兵皆通。劍術演化出來的長兵器武技,才是陳家所眼饞的。
如今衛(wèi)所軍不行了,朝廷施行募兵。各地都有特長兵種,山東的特色募兵是長桿槍兵,募兵時也多招槍術過人之輩。
見趙期昌雙臂合力舉起六十斤石鎖后,又勉強雙臂各舉起三十斤石鎖,陳明心收起心事急忙打斷,練武是不能強來的,弄傷了身子就徹底完了。
領著趙期昌登上竹樓,二樓。
一張張弓臂掛在竹架上通風,陳明心道:“我陳家是匠戶,每年要上繳都司府三十張強弓。這制弓需要兩三年的時間,還要看氣候變化,故而囤積的弓多了些。兄弟此時用五斗弓過強,而四斗弓又不足,有些難辦。”
弓上的斗,就是糧食計量的體積單位斗,一張弓制好弓弦懸掛糧食測試拉力。六斗弓,就是強弓的范疇,也是軍用最低標準。
努嘴片刻,眨眨眼睛陳明心繼續(xù)說:“這樣吧,一張四斗櫸木硬弓,一張五斗竹木軟弓。如此,咱也好向三兄交代,兩全齊美。”
趙期昌也笑了:“兄長厚愛,這讓小弟如何是好?”
“成了,你這人就是客套,來選選看。”
領著趙期昌走到一排竹架前,陳明心指著說:“兄弟挑一張合眼的,再從次排選一張,咱去準備弓弦等物。”
櫸木,木質堅硬不失韌性,又被稱作南榆。
一張張弓裹著細麻繩,趙期昌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隨手取了一張。第二排是竹木軟弓,弓身較粗也長,趙期昌拿了一張看著最為勻稱的。
樓下,陳明心教授趙期昌弓的保養(yǎng),及上弦、調整等等常識,還在外面試射了幾箭驗了驗弓。
其中竹木五斗長梢軟弓是練力氣的訓練用弓,四斗短梢櫸木硬弓是戰(zhàn)斗所用。所以某人能拉兩石強弓,是指這人力氣大到可以拉開,而不是指能用兩石強弓戰(zhàn)斗。這與練武時用七八十斤兵器,戰(zhàn)斗時才一二十斤一個道理。
牛筋弓弦各一條,麻繩弓弦各三條,牛皮扳指三副,步射軟弓所用長箭二十枚,硬弓用箭稍短,畢竟是騎射用弓是三十枚。
都是尋常箭簇,陳明心又跑回去拿出十枚兩種箭簇交給趙期昌,指著一種箭簇是月牙鏟狀的箭簇說:“這是破繩月牙箭,其實單用效果也不如何好,是軍中所用;這種重箭軍中稱之為將軍箭,也被叫做虎頭破甲箭。兩種箭簇軍中常備,兄弟有意武舉,到時弓自備,箭由上頭發(fā),多學幾種箭的射法,沒壞處。”
說罷遞給趙期昌,趕緊擺擺手:“別道謝,最煩客套不利索的人。看兄弟也是磊落人,偏學一股子酸味。跟咱在一起,咱樂意給,收下就是。惹惱了咱,前腳兄弟相稱,后腳拳頭伺候的事情,咱也干的出來。”
趙期昌苦笑,老道士的面子還真是大,收下這兩種箭簇。
陳明心送趙期昌下山,喊來四名莊客趕著驢車,送走了趙期昌。
回去的路上,趙期昌與一名類似頭目、名喚顏植的獨眼壯漢坐在車轅上,聊著:“五郎兄長端的是熱情逼人,讓咱有些招架不住。”
獨眼壯漢顏植恰逢正午,坦著胸懷頭戴氈笠趕著車:“可不是,三哥信義也是咱齊魯有名的,五郎赤誠慷慨,樂于助人,周圍十里八村的,誰家不說好?”
趙期昌點頭露笑:“頗有遺憾,沒能瞻仰三兄風采。”
顏植也露出笑容,看來推崇老三陳明理多過陳明心,側頭看一眼趙期昌,突然說:“聽小兄弟與五郎言談,是中千戶所的?”
“是,隸屬李莊百戶所,世襲小旗。先嚴原是李莊百戶所下屬山頭寨甲長,四年前倭寇夜襲山頭寨,家里就剩了咱與兩個弟弟。”
見趙期昌說的鄭重其事,顏植忍不住一笑:“山頭寨的事情咱聽說過,和你先人也算認識。休說你一個世襲小旗,咱還是劉家旺百戶所的世襲總旗。原是春戍京營的輪值班軍什長,嘉靖二十二年十月,朵顏入寇昌平縣慕田峪,殺守備陳舜。那一戰(zhàn)咱失去一只眼,重傷。上頭報了個陣亡,家中又無軍余,衛(wèi)里便按例將咱一家從黃冊除名。咱也自由了,可五十畝永業(yè)軍田,十畝官田都沒了。若不是三哥仗義,咱一家子早就餓死了。”
“這大明的軍戶,越發(fā)沒了活路。那么點軍田這個要搶,那個要占。春戍、秋戍當個班軍入京所耗錢糧還得自己掏,捕倭軍、墩軍、種屯軍留在本衛(wèi)也不得安生,衛(wèi)里上頭人春耕秋收拉你去干,他們家里建個房子拉著你去干,他們親友建個房子也拉著你去干。一年到尾,休說休養(yǎng)喘口氣,就是連按律操訓的時間也不給,家里軍田人丁繁茂還能顧得過來,否則請佃戶來做,工錢又是一座山。尋常軍戶連祖?zhèn)鞯奈迨軍田都保不住,還要干活;我等這類連操訓的時間也無,這還當個什么軍?上陣了,就是給人送腦袋。”
說著吐了一口唾沫,顏植抬頭看著前方,目光希冀:“還是國朝之初時好,士農(nóng)工商,咱軍戶也是士。有了軍功,當個知縣也不是問題。地方上,誰敢欺負咱這類打天下的功勛?太祖皇帝好啊,現(xiàn)在提不成。咱軍戶衛(wèi)所垮了,朝廷募兵民戶,征兵于土司,花的錢海了去,這些哪有咱不要軍餉的軍戶來的貼心?可惜,朝廷不給咱活路!從軍士,活生生成了賤役,婆娘都難娶!”
趙期昌沉默,顏植遇到故人之子,話也多了些:“衛(wèi)里軍戶逃亡,匠戶窘迫,本衛(wèi)武庫里的東西連軍官都不夠用。這山東十幾個衛(wèi),哪能打得過刀鋒犀利的倭寇?平白折騰人,逼著人逃籍。”
趙期昌也是一嘆,顏植笑了笑,扭頭放在車上的背簍道:“不過好處也有一些,軍戶武備沒民戶緊,現(xiàn)在除了火器不許私下持有外,弓,長桿兵刃、皮甲都能自備。等升到百戶,家里放一領鐵甲傳家,外人也說不了閑話。有了甲,一家子也就安生了,沒幾個人敢招惹。”
民戶就別想把弓弩帶入城,軍戶可以,只不過要報備衛(wèi)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