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擁有后宮佳麗三千的皇帝,自然無法時常陪著她,女子一個人熬過無數孤清寂寞的夜晚,每夜身子蜷縮陷入睡夢,那些幼時雖不富貴卻溫馨的歲月便接連浮現。
許是念著她身份簡單且心無城府,先皇仍時而召她侍寢,并將心中壓抑的情緒悉數向她傾吐,賞賜也一次勝過一次。
于是后宮嬪妃們的眼神越來越嫉妒怨毒,女子不敢再出門,一日日地躲在冰冷空曠的宮殿里,消磨著本該美好的歲月。
那時京城還不算十分安定,在一次宮宴上突生變故,刺客忽現刀光劍影,宮妃們紛紛驚慌失措亂成一團。
出生江南性情柔雅的她也不例外。
縮在角落里緊抿著唇克制渾身的顫抖,女子一面側身躲避混亂的人群,一面緊盯著高處面色鎮定的帝王以及他周圍和黑衣刺客纏斗的侍衛。
她身形瘦削嬌小,且位置背著光亮,所以并未被人注意到。
眼底驀然劃過一抹刺眼的銀光,有變故橫生。
劍鋒入肉的聲音清晰地在耳邊響起,女子擋在帝王身前即將陷入昏迷,卻似乎感覺不到痛楚,也聽不到將她抱在懷里那人焦灼的呼喚聲,唯有父母蒼老的面容與家鄉的春花秋月恍惚間一幕幕浮現。
三日后緩緩轉醒,身旁唯有貼身侍女相伴,女子躺在床上腦子仍頗為混沌疲倦,渾身不適,迷迷糊糊又睡去了。
又一日后,她被吵鬧聲驚醒。
后宮有一位與她不對頭的妃子吵著鬧著說要來看望她,美其名曰替陛下照顧她。
侍衛攔不住,準確說是不敢攔,便任她進來了。
一身緋色宮裝,妃子居高臨下地對女子在宮宴上的舉動進行了一番嘲諷,原本明艷的臉蛋因眼中扭曲的神色和刻薄的言語破壞了全部美感。
女子垂眸沉默,不予理會。
說是二人不對頭,其實一直以來都是這位周氏后妃仗著其出身顯赫、家族眾人皆在前朝居于高位,對她進行單方面的挑釁與輕蔑。
先皇明知其事,卻也無可奈何。
女子心思簡單卻通透,已將其看得分明。她心知自己的出身無法和她們相提并論,對于那些撲面而來的挑釁與惡意能避則避,避無可避則忍。
現在面對她的嘲諷,也是不發一語。
只是這樣的表現落在床前這位心氣高傲的后妃眼里,便被認為是對她赤裸裸的無視與不屑,言辭不由更加激烈。
女子仍然靜默,唯有在她言語間透露出自己小產時神色有幾分變化,手指略微顫抖地撫上小腹,感受著那個她剛知曉便已離她而去的孩子殘留下的痕跡,唇間泛白。
一刻鐘后,先帝方姍姍來遲。
臥在床上的女子面容脆弱而蒼白,如寒風中不堪一擊的細柳,令人憐惜,這種病弱之美瞬間便打動了帝王,又念及她為救自己剛剛失去孩子,心內憐愛之情油然而生。
立即呵退在她床前吵鬧了半晌的妃子,他坐在床沿開始一表憐惜之情。
女子抬眸,專注地看著眼前自己曾將他當做普通人傾心相許的男子,此時卻再也尋不到半分那時的溫情愛意,只余滿心空茫。
“陛下,妾身想回家。”
她的嗓音低啞,透著歷經滄桑之后的平靜,如林間掠過的一縷淺淡的風。
帝王起初不在意,之后見她來來回回就這一句,心便沉了下來。
將養了數月,先帝眼看著她身子轉好,但氣色卻一日日差下去,如一朵本生長得極好的嬌美的花兒被強行摘下,在宮中漸漸枯萎凋謝,全然不復在江南時的生機。
她逐漸少言,直至最后不再言語,只日復一日地抬頭看著家鄉的方向,不哭不鬧。
先帝常常負手遠遠地看著她,身形寥落。
當年能不顧阻撓將她帶回宮中封妃,到底是有感情的,想到她這些年喝過的避子湯與那個意外失去的孩子,心緒越來越壓抑。
女子不久后即積郁成疾,纏綿病榻。
她順從地,準確來說是漠然地任由御醫診治,自此一言不發,甚至連門也不出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這是御醫們的一致說辭。
先帝終于放了手。
女子在坐上馬車即將離京之時,對這個她曾經愛過卻高處不勝寒的男子說了最后一句話:
“陛下保重。”
帷幔隨即落下,隔絕了二人的視線,更徹底隔開了二人的世界。
京中幾年,好似已耗盡了她一生的光陰,女子坐在馬車中心緒平靜如死水,不怨不恨。
馬車漸漸駛離京城,奔赴江南而去,女子緩慢閉上眼,陷入沉睡。
古來多少愛恨嗔癡,皆悉數消磨埋葬于這幽深冷寂的深宮之中了,她這一點又算得了什么呢。
往日如煙似夢,盡數拋卻。
所幸家中父母仍安在,她親身奉養父母,為他們養老送終。
埋葬完年老的父母后,注視著兩處土黃色的墳堆,她孤身立于蒼茫無垠的天地間,惶惶無措。
回到茅屋內翻出臨行前帝王贈予她的雕金小盒,女子輕撫著盒面上的螭龍,思緒幾轉。
這條螭龍刻畫得極為威嚴,恰如初見時那人一身不凡氣度。
明明不可能是普通人,她為什么想不到呢。
螭龍寓意美好吉祥,同時也寓意男女之間的感情。女子想,大約心里終究是有一點情的吧。
輕而易舉打開盒子,盒內放置著一枚印章,同樣是螭龍盤繞的圖案。
畢竟是跟隨帝王幾年的人,她立刻意識到這是能調動一方勢力的信物,心劇烈顫了顫,同時不禁淚目。
眼淚順著臉頰無聲滑落,她緩緩合上小盒。
幾年后,女子因病離世。
以上就是蘇永崢幾年來調查到的所有內容。
多年已過,后宮幽深,難以探查,幸而順著那處溶洞找到了線索,最終還是揭開了這一段埋藏在歲月風塵里的往事。
舒妤聽完這個故事已經動了情,為這位女子的不幸遭遇感傷。
她問:“所以這個盒子最后她是怎么處理的?”
“她找人動機關鎖上,藏在了一處溶洞里。”他言語稍頓,“幾年前意外由溫韞發現,經言言之手轉交給我的。”
舒妤不知中間還有這一段,遂出聲詢問,蘇永崢也便細細答了。
她聞言了然,頗覺有幾分驚奇。
“這枚印章可以調動一方勢力,一方面用來保護她,另一方面未嘗不是對她的監視掌控。”蘇永崢語氣冷淡。
“那她為什么最后要把這個小盒藏起來呢?”舒妤追問。
蘇永崢搖了搖頭:“不知。”
實在是過于年深日久,且女子最后是一人終老的,這些問題早便淹沒在歲月里,無從探查了。
況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從未向任何人提及這枚印章,大約實不愿再生事端吧。
“這枚印章之前一直不為人知,應當是先帝私下的勢力。我當年在朝為官時和尚為皇子的陛下都不知曉,如今意外得到,倒是派上用場了。”
“無論陛下想得到什么,都不會不顧及這方印章代表的勢力。”蘇永崢轉回正題。
他伸手將眉宇含愁的妻子攬入懷中,低聲道:“夫人不必擔心,我定會竭盡全力護我們一家人安好的。”
舒妤靠在夫君懷里,蹙著的眉逐漸舒展開,輕輕地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