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多前, 玉京樓的聞鶯閣里,霍玨對薛無問道:“還請世子救阿姐一命。”
他說他做了個夢,夢里衛媗死了。
彼時他聽見這話, 不過是當那小子在信口雌黃,想誑他薛無問做他手上的刀,替他鏟除當初陷害太子府與衛霍二家的人。
說實話,那小子在某種程度上, 竟是有些了解他的,看穿了他這人并不如表面上看的那般忠于皇權。
但他到底幼承祖訓, 哪些事該做, 哪些事不該做, 他心里門兒清。
也正因為如此, 父親才會同意他回來盛京,甚至將定國公府在盛京的勢力都交由他掌管。
可若是有朝一日,他做了觸及定國公府底線的事,那他遲遲早早要被這些勢力反噬。
他自信, 只要定國公府的人聽他號令, 衛媗有他守著護著,她就不會死。
是以, 在霍玨說完那話后, 他心里難得地起了些怒火, 似笑非笑地問霍玨:“怎么?想拿你姐姐做筏子, 利用我替你、替所有衛家人報仇?”
他雖笑著,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動了怒。
霍玨靜默不語,良久,站起身,對薛無問淡聲道:“成泰六年的上元夜, 臨安城地動,震中就在城東譚家村,數千村民幾乎無一人能活。世子不如等到上元夜過后,再來尋我。”
后來,臨安城果真地動。
薛無問派去臨安的暗樁回來稟告,霍玨在那里,救了萬余名本該十死無生的百姓。
地動乃天災,根本做不得手腳。
而霍玨的夢的的確確預知了這場地動,甚至借著這個夢,前往臨安救了那些本該死的人。
薛無問瞬間便明白了霍玨的用意。
他在告訴他,夢是真的,而夢里必死之人的命運,可以逆天篡改。
薛無問自詡自己也是見慣生死、心腸冷硬的人。
垂髫之年便被父親薛晉丟去軍營操練,十一歲上戰場與北狄士兵廝殺,十六歲被肅州百姓尊稱一句“少年戰神”。
可那一夜,他獨坐至天明,腦子里想的是,若有一日,衛媗真的死了,他會如何?
元月十七,天色將明未明之時,他在城門外攔住了霍玨的馬車,只問了三個問題。
何時?何地?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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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嗚嗚咽咽,搖得院子里的臘梅樹簌簌作響。
早在薛無問回來之前,無雙院的仆婦丫鬟便被衛媗遣去了外院,就連佟嬤嬤,都提前歇下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處處彌漫著淡淡的沉水香。
衛媗倚著個瑞獸熏籠,手里正拿著根撥弄香餅的銀箸。聽見薛無問的動靜,她放下手上的銀箸,回頭望了他半晌,而后轉過身,緩步走向他。
身后的冷風直直往屋里灌,薛無問到底是怕她冷著了,提腳進屋,將門緊緊闔起。
他昨日連夜趕回盛京,至今一日一夜不曾沐澤過,玄色的飛魚服沾滿了細碎的塵土雪污。
他知衛媗一貫愛潔,忍著沒去抱她,只站在那看她,想著再看幾眼便去凈室沐浴。
卻沒想到,這姑娘徑直走向他,二話不說便探手去摘他腰間的腰封,解他的繡春刀。
薛無問后退一步,低眸笑著道:“衛媗,我還未曾沐浴,一會你又要嫌我臟。”
從前他便犯過這樣的錯。
那是成泰三年的春天,他領了任務,離開盛京足足兩個多月。再回來時,一入無雙院便不管不顧地抱起她,壓入床榻里。
這姑娘嫌他臟,沒將自己洗干凈就來碰她,惱怒得在他唇角下頜都豁了幾個口子。
那幾個血肉模糊的口子他倒是沒覺得多疼,想著能讓她解氣,便由著她去。
再往后,每回將她惹惱了,他索性自動把唇湊過去,任她咬。
只是后來,到底顧念她愛潔,再不會像最初那般,出個遠門回來,便急急抱著她可勁兒地欺負。
薛無問的話才剛落地,衛媗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頓,可沒一會,又穩穩摸上他的腰封,解開,腰間長刀“啪”一聲落地。
薛無問在她的手摸到他中衣時,終是扣住她的手腕,沉著聲音道:“衛媗,你再這樣,我可忍不住的。”
他都多久沒碰過她了,真真是經不起她這樣的動作。一會被他欺負狠了,她又得惱他。
衛媗烏黑的睫羽無聲垂著,輕輕掙脫他的手,繼續脫。
薛無問深吸一口氣,一把抱起她,往內室走,在暖榻里坐下,對坐在他膝頭上的姑娘道:“行,你既然想脫,給你脫個夠。”
從前他使壞,捉住她的手教她如何脫男子的常服,她抬頭就在他下巴留了個口子。
現下她主動如此,他哪還有什么自制力說不。
衛媗沉默著將他上身的最后一件衣裳脫下,手指撫上他的背,觸摸著上頭那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鞭痕,輕聲問:“疼嗎?”
薛無問被她問得一愣。
這姑娘方才不管不顧的要脫他衣裳,勾得他骨子里的火燒得劈啪作響,就為了這?
薛無問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他身上的傷口數都數不清,可背上那一片卻是最觸目驚心的,除卻最初的一道劍傷,旁的全是七年前,父親薛晉在他身上留下的鞭痕。
兩人第一回燕好時,衛媗也曾在榻上問過他,這些傷口是哪里來的?
他自是沒有說實話,只說是在肅州與北狄士兵廝殺時留下的傷痕。
衛媗顯然沒有懷疑過他這套說辭,而且都過去那么久了,她為何又問起這茬了?
薛無問微微瞇眼,漫不經心道:“幾年前的舊傷,早就不疼了。”
衛媗抬起眼,清麗妍媚的臉微仰著,眸光沉靜,看著他道:“我聽老夫人說,定國公府行家法的鞭子帶尖刺,國公爺拿鞭子抽的時候,定然是沒留情的。那時,疼嗎?”
衛媗話音兒剛落,薛無問一貫來慵懶的眉眼瞬間沉寂下來。
“薛無問,”衛媗撫上他的臉,聲音很輕地問:“如果我要你娶我,你敢娶嗎?”
薛無問不語,只垂著眼看她。
她實在生得好看,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就已經美得像天上的皎月。氣質亦是高雅,出生于詩書傳家的百年世家衛氏,又自小便被當做太孫妃來培養,是真正的一顰一笑皆是雍容華貴。
薛無問緊緊盯著她的眸子,與她對視須臾,便靠上身后的迎枕,提唇笑道:“衛媗,長出息了啊,美人計都使在我身上了。”
衛媗沒有避開他灼灼的目光,手指輕輕點了下他的胸膛,道:“不是喜歡我喜歡得緊嗎?薛無問,你敢娶我嗎?敢讓世人知道,我,衛媗,是你薛無問的妻子?”
她承認,她是在使美人計,也是在拿她自己做賭注,賭他能為了她,改變定國公府的立場。
若是擱在以往,她是不敢賭的。畢竟她在這盛京,能用之人除了沈聽,也就只得薛無問。
沈聽忠于她,忠于衛家。
可薛無問不一樣,他姓薛,有他的家族,有他作為下一任定國公的責任。她以為,他這樣一個人,是不可能會為了女色失去理智的。
然而這一回,她想賭一把。
阿玨只身一人在盛京的波詭云譎里謀劃,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孤立無援。
她才是頂替大哥活下來的那個人,本就該由她背負起那些仇恨。
“衛媗,你是不是覺得,我是薛家唯一的嫡子,是我爹娘唯一的孩子,不管我做什么,定國公府都會保住我?”
衛媗垂下眼,定定看著他胸膛,那里有一塊銅錢大小的傷疤,是去歲他陪皇帝狩獵時,故意受的箭傷,目的就是為了攔住趕往桐安城的她。
衛媗撫著他胸口上的傷,輕聲道:“是。”
薛無問輕笑一聲。
這姑娘答得還挺理直氣壯,絲毫不怕他生氣,將自個兒的心思清清楚楚剖給他看。
“我父親那人,我太了解了。我若真做了有違薛家祖訓的事情,無需旁人動手,他會親自提刀來取走我的命,眼睛都不會眨一個。如今定國公府在盛京的人雖都聽令于我,可只要父親想,這些人隨時都可以對我倒戈相向。”
薛無問抬起她的下頜,逼她看著他,繼續道:“不娶你,定國公府的人為我所用,我可以護你一輩子無憂。我不會娶妻,不會納妾,不會碰旁的女人,此生只守著你一人。可若是娶了你,極有可能我會死,你也會死。這樣,你還想我娶你嗎?”
衛媗抬起眼睫。
屋子里亮堂堂的,燭火明亮,火紅的光照著他俊美的面容,一雙勾人的桃花眼此時再不復從前的慵懶多情,變得清雋冷凝。
她與他對視,半晌,終是道:“想。”
薛無問松開捏著她下頜的手,轉而抵上她的后腦,低頭咬住她的唇,吻得有些狠。
衛媗閉上眼,由著他瘋狂地汲取著她的氣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她呼吸逐漸急促時,她聽見他在耳旁低聲道:“你要的東西,我什么時候不給過?你問我敢不敢,我自然是敢。衛媗,你要我娶你,我就娶你。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同你一起到陰間,去做對鬼夫妻。”
衛媗眼眶一熱,忽覺喉頭有些哽。
他說出這樣一句話,代表的是,他將她衛媗放在了他的責任以及定國公府數百年的傳承前面。
可她何德何能呢?她對他其實一直都不怎么好。
住在如意園時,她便時常見到阿黎拿著針線,將自己的手指頭都快戳爛了,就為了給阿玨縫個荷包。
可她從沒給薛無問縫過一件衣裳,沒打過一個絡子,甚至連一頓飯都不曾給他做過,她對他的付出是當真少得可憐。
反倒是他,費盡心思千方百計地哄她開懷。如今明知她要他做什么,會有怎樣的代價,也甘之如飴。
只因她想,他便應了。
即便她要他做的事,極有可能會讓整個薛家重蹈當初衛家的覆轍。
眼淚就這般猝不及防跑了出來,薛無問在她嘴角嘗到苦澀的淚水,不由停了下來,低頭看著她。
就見這命根子似的姑娘,淚珠子一滴接一滴的,從纖長的下眼睫滑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薛無問抬手擦她的臉,又好笑又心疼。
“不是,衛媗,我這不是答應了么?你哭什么?”
這姑娘明明不是個愛哭的人,嬌氣是當真嬌氣,身子骨也的確比旁人弱,可她生了一身傲骨,輕易是不會落淚的,有時在榻上被她欺負狠了,也只是紅了眼眶不會掉淚。
就算掉淚珠子了,也不像旁的小娘子那般,哭哭啼啼個沒完,就只靜靜地流淚,不言不語,卻瞧得人越發心疼。
薛無問統共只見她哭過兩回。
一回是在肅州醒來后,得知衛霍二家無一人生還,她側過身,背對著他,淚濕了半個布枕。
第二回便是重遇霍玨那日。
薛無問原本起了一身的欲火,眼下雖然也沒下去,可那點子旖旎心思早就被衛媗的淚珠子給澆滅了。
他無奈地吻去她眼角的淚,將手從她小衣里抽了出來,低聲哄道:“行吧,祖宗,要我怎么做你才不哭?”
衛媗懶得搭理他的調笑,吸著氣,微微哽著:“薛無問,你當初就不該救我。”
她一直知他不喜盛京,知他喜歡浴血殺敵,喜歡民風彪悍自由奔放的肅州。
不過是因著她要回盛京,他才會放棄肅州的一切,帶著她回來。
若活下來的是大哥,不是她衛媗,他薛無問根本不必委屈至此,依舊是那個在肅州意氣風發的薛小將軍,活得恣意,活得無拘無束。
更不用像眼下這般,在錦衣衛里為宮里那位賣命。
從前她總覺著這無雙院是座牢籠,可如今再看,他們二人之間,被囚的分明是他。
薛無問總算弄明白這姑娘在哭什么,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喜悅,寵了這么久的心肝總算是知道心疼他了。
行,沒白疼。
“衛媗,你及笄那日,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么?”薛無問低頭碰她濕漉漉的眼睫,提唇笑道:“我說,這世間能做太孫妃的姑娘千千萬萬,可能當我薛無問妻子的,就只你衛媗一人。”
“我認定的人從來都只得你一個,你說我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任何人想要殺你,都得從我的尸體踏過,懂么?”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三更寫得趕,忘了感謝給我投營養液的小可愛了,回頭補上!
還有謝謝給我捉蟲的小可愛,我找個時間一起改了,這文一般都是晚上九點更,不更的話會掛請假條。你們不要熬夜等更哈,健康最重要(進入碎碎念模式)~
感謝在2021-08-05 10:22:39~2021-08-06 12:01: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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