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天趴在蘇仰腳邊,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都說狗通人性,可以感覺出主人的心情,孟雪誠姑且信了這個說法。要是往常,日天不纏著蘇仰要零食才怪,難得不吵不鬧,安靜得像只假狗。
晚飯兩人沒吃多少,胃口不佳,看什么都沒食欲,孟雪誠用濕毛巾擦了擦餐桌,問:「要不要下樓散步?」
蘇仰搖搖頭:「不想去。」
「那就不去,等會兒我把碗洗了,找個游戲一起玩怎么樣?秦歸說最近國外有個很火的游戲,雙人通關(guān),看著還挺有意思的。」孟雪誠將碗筷收好,正要把東西拿進(jìn)廚房時,蘇仰突然叫住了他,「嚴(yán)慶是不是找過你?」
「嗯,他說幫你安排了心理輔導(dǎo),原本打算下周才通知你的。」既然蘇仰知道了,孟雪誠也沒必要隱瞞什么,畢竟這是市局的常規(guī)做法,不止是蘇仰,SST全員都要接受一定程度的心理輔導(dǎo)。
一問一答后,蘇仰再也沒說話,沒情緒地盯著電視里的廣告,直到孟雪誠把碗洗了,四周收拾干凈,他才說自己困了。這種四肢疲乏的無力感讓他一整天都沒精打采,每當(dāng)他想集中精神去做某件事,比如吃飯、看電視,大腦就會不受控制地回憶起一些過去的片段,斷斷續(xù)續(xù),而其中最讓蘇仰恐懼的,是他無法辨別這些「過去」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過。
現(xiàn)在他只想睡覺,這樣就不用思考了。
「困了就去睡覺,我陪你!姑涎┱\見蘇仰面色很差,以為他身體不舒服,草草洗了個澡,便陪他上|床。
前半夜蘇仰睡得還算安穩(wěn),但孟雪誠不一樣,他完全沒有睡意,又不敢隨意轉(zhuǎn)身,一直維持著相同動作,直至右手發(fā)麻。他小心翼翼地從被窩里抽出右手,握了握麻木的手掌,可不知道怎么,這種麻痹感久久不能散去。他在夜里盯著自己掌心看了半天,有一剎那,他好像看見那日蘇仰滿手是血,握著槍的畫面。
「雪誠,」蘇仰忽然睜眼看了孟雪誠一下,眼神明亮,并不像是剛睡醒的樣子,他拉下孟雪誠的手臂,緩聲道,「我想不起那幾天的事了。」
「我好像在自己房間里,又好像看見了顧天騏……」
「我忘了那時候在做什么……」
聽出蘇仰話音里的不安,孟雪誠急忙擰開床頭燈,光亮的瞬間,孟雪誠直直愣在原處,瞳孔仿佛被什么東西吸住了——他見蘇仰脖子上全是新鮮抓痕,從上而下,泛著淡淡的紅色。他心臟一頓,緊緊抓著蘇仰的手不放,嗓子里似有千萬言語趕著往外擠,可字眼剛碰到嘴唇,又化成一灘溫水,既緩而慢地開口:「別想了,想不起來就算了,沒關(guān)系的!
「但我記得我在想你……」蘇仰坐起身,用另一只手輕輕蓋住孟雪誠的耳朵,「每天都在想你!
他將睡衣脫下,感受著孟雪誠的體溫,他想確認(rèn)自己還活著,身體仍然有知覺,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體。他很少這么直白地渴求一件事,只是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不想看見夜晚,更不想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那間小房子里。他不斷抓撓自己的脖子,脈搏在指尖上來回跳動,仿佛這樣才能證明當(dāng)下是真實的。
「你在擔(dān)心什么?」孟雪誠注視著蘇仰朦朧迷茫的眼,他總覺得蘇仰有話想跟自己說,于是停下問,「可以告訴我嗎?」
蘇仰一語不發(fā),拼命抬頭跟孟雪誠接吻,想要將那些莫須有的話牢牢堵住。
他不是不想說,只是不敢說。
他剛從一場噩夢里驚醒,還沒緩過神,卻發(fā)現(xiàn)世界已經(jīng)不一樣了——屋外的噪音比平時要大,燈光也格外刺眼,這些他本該厭惡的東西,竟然都變得輕飄飄。
他想告訴孟雪誠,他好像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了,無論是悲傷還是快樂,全都感覺不到。他的記憶日漸錯亂,有時候覺得自己開槍殺了顧天騏,有時候又記不起當(dāng)天的情景,甚至連槍是哪里來的都忘了。
……
第二天,墨杉提著兩袋水果出現(xiàn)在孟雪誠家門口,他戴著一頂極其囂張的熒光綠帽,神采奕奕地打招呼:「早啊,我代表市局給你們兩位送上最真誠的水果。」
孟雪誠滿腦子問號,有些迷惑地問:「送水果?」
這理由實在是過于牽強(qiáng),最多只能騙騙三歲小孩。
墨杉無辜地聳肩:「愛信不信,包副局把地址給我讓我過來的,他說昨晚給你打電話你沒接,蘇仰的手機(jī)又丟了……怕你們出什么事!
「手機(jī)嗎?」孟雪誠抓了抓頭發(fā),回身一看,那臺手機(jī)正安靜地躺在沙發(fā)上,躺了整整一夜。
「呃,忘了充電,你進(jìn)來吧。」孟雪誠將手機(jī)接上充電線,剛開機(jī),屏幕就彈出一堆未讀消息,五、六通未接電話。
日天原本窩在沙發(fā)上,但一看見有陌生人進(jìn)來,就齜牙咧嘴地叫了幾聲,它跟墨杉互相瞪了一會兒,最后屁股墩一扭,毅然選擇鉆進(jìn)沙發(fā)底。
墨杉:「……」
蘇仰打開房門,猝不及防迎來這樣詭異一幕——墨杉蹲在地上用逗貓棒撩撥爬沙發(fā)底的日天,孟雪誠則拿著一個蘋果站在邊上,眼神像是在看兩個弱智。
「你怎么來了?」蘇仰擇性忽略掉墨杉的行為,披上外套往廚房方向走。
「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們倆。」墨杉站起身,將逗貓棒還給孟雪誠,「手機(jī)記住充電,沒事我就走了!
孟雪誠巴不得墨杉早點走,他還打算讓蘇仰多睡一會兒的,然而墨杉剛走到門口,蘇仰就端著兩杯水出來了:「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孟雪誠:「……」
半小時后,墨杉跟蘇仰面對面坐在書房里,室內(nèi)陽光充足,溫度適中,很適合做談話。
「搞這么正規(guī),是想讓我給你做心理咨詢?」墨杉看了他一會,又說,「你自己做過心理咨詢師,應(yīng)該知道要回避熟人!
「你想多了,我不是找你來做咨詢的!固K仰靠在椅子上,偏頭看著窗外,「我想你幫我一個忙。」
墨杉隱約覺得這個「幫忙」不是什么簡單的差事。
「回去告訴包瑞,提前安排醫(yī)生幫我做心理輔導(dǎo)。」
墨杉差點以為自己活在夢里,笑了笑說:「我第一次聽這么奇怪的要求,按理說你應(yīng)該變著法子推脫心理治療,選擇逃避、躲藏,甚至拒絕承認(rèn)過去!
「還記得我們以前上課學(xué)過的環(huán)狀島嗎?」蘇仰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內(nèi)海全是無法發(fā)聲的受害者,他們只能往上爬,興許有人在坡上拉他們一把……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糾結(jié)上,因為時間不多了!
墨杉皺眉:「什么意思?」
「我感知不到任何情緒了,按照這個趨勢發(fā)展,用不了多長久,我就會出現(xiàn)共情障礙,不能設(shè)身體會其他人的感受。」蘇仰沒有在意墨杉越來越難看的表情,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水杯,盯著一圈波紋說,「也就是說,我會變得跟顧天騏一樣!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昨晚。」
聽完,墨杉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他覺得蘇仰太清醒了,清醒得可怕、清醒得陌生,如果不是孟雪誠就在門外,他不得不懷疑眼前這人是不是被掉包了。墨杉瞥了眼門口,不出意外,他跟蘇仰的談話全都被孟雪誠聽進(jìn)去了,他貌似明白了什么,眼睛頓時一瞇,「你自己開不了口,所以找我當(dāng)工具人?」
蘇仰搖頭:「我是真心希望你可以幫忙把話轉(zhuǎn)達(dá)給包瑞,好讓我早點接受心理治療。」
「理由呢?」
「我很喜歡愛一個人的感覺,想早點康復(fù),這個理由夠了嗎?」
墨杉被強(qiáng)塞了一嘴狗糧,努力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咬著牙齒說:「當(dāng)然夠!
盡管墨杉表現(xiàn)出一副非常嫌棄的樣子,但實際上他是欣慰的,因為經(jīng)歷過這種事的人,最難做到承認(rèn)跟坦白,前期要花很多精力去勸服他們接受事實。就像五年前的蘇仰,他根本接受不了所謂「真相」,自然會拒絕外界援助,不過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知道有人會在「坡上」等他。墨杉?xì)舛ㄉ耖e地抱著雙臂,問:「可以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可以。」
「你開槍了嗎?」
蘇仰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答道:「忘了!
「那我來告訴你吧,」墨杉拍拍大腿起身,邊走邊說,「你沒開槍,因為你比顧天騏聰明,也比顧天騏能忍……就算是為了孟雪誠,你也不會開槍的!顾叩介T邊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問,「你到底喜歡孟雪誠哪一點?」
「沒有哪一點。」我喜歡他的全部。后半句話蘇仰沒來得及說出口,墨杉像是提前感覺到了什么,二話不說直接開門走人。
門外,孟雪誠抱著日天一臉平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要不是他的眼神有些閃爍臉有點紅,墨杉幾乎都要信了這個安分守己的弟妹。
兩天后,孟雪誠接到市局電話,說隨時可以帶蘇仰去中心接受治療。
每節(jié)心理輔導(dǎo)大約兩個小時,孟雪誠正好回市局辦點事,然后再去接蘇仰回家,可一上車,蘇仰就說今天想回自己家。
「房間……沒問題嗎?」車內(nèi)放著舒緩情緒專用的純音樂,氣氛原本還算輕松,但當(dāng)蘇仰提出這個要求時,孟雪誠的心臟又被吊起來了。沒人知道顧天騏是怎么搜集蘇仰臥室的裝潢跟擺設(shè),然后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出來,孟雪誠本能地想讓蘇仰遠(yuǎn)離那個地方。
「總要面對的!
有了這句話,孟雪誠便帶他回去,房子太久沒住過人,客廳的燈不知道什么時候壞了,種在陽臺的花也死了。
孟雪誠牽著他,問:「要進(jìn)去嗎?」
「進(jìn)去吧!
夜色降臨在他們身上,那一刻孟雪誠終于明白,萬物中最偉大的,是平凡而堅定的決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