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蘇仰一直瑟縮在船艙一角,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任誰跟他說話都沒有反應(yīng)。
孟雪誠半跪下|身,握著他冰涼的手說:「沒事了,我們這就回去,現(xiàn)在就回去……沒事了……別怕。」
蘇仰抽回自己手,他盯著蒼白的掌心,慢慢的,好像有血滲了出來,流過他的掌紋,最后從指縫里滴落。
他的聲音如夢囈般脆弱:「他死了……他死了……」
「你讓他自己一個人冷靜一下,」墨杉站在孟雪誠身后,「先出來吧,嚴(yán)廳打電話找你。」
孟雪誠的心冷成冰雕,他把戒指重新戴在蘇仰手里,剛想起身,卻被蘇仰拉住了衣擺:「不要走……」
「我不走,」孟雪誠把他抱在懷里,緊緊地抱著,「哥,我不走。」
墨杉無奈嘆息,K-10的藥效還沒徹底散去,很多舉動都是蘇仰無意識做出來的。換作一般人被連續(xù)注射了十六天K-10,早就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說不定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蘇仰的情況大概要好一點,但也不見得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墨杉想了想,只能用潛意識反應(yīng)來解釋他的行為。
在他的潛意識里,不想讓孟雪誠離開。
「我去跟嚴(yán)廳說吧。」墨杉認(rèn)命離開。
這段時間里,蘇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也沒有說過話。孟雪誠捂著他的右手,小聲說:「你不是讓我每天都在你身邊嗎?我在,我以后都在,哪兒都不去,就陪著你……」他笑了笑,「但我怕你嫌我煩。」
蘇仰仍然沉默。
「還有,我跟我爸說了,說咱倆準(zhǔn)備結(jié)婚……這把他給嚇得,連夜訂了個什么減脂三低食譜。」
「……」
「小瓷知道你失蹤后,一個人哭了很久很久,還打電話罵了我一頓,說我要是不把你帶回去,以后就沒我這個哥哥。」孟雪誠輕輕拍著蘇仰的后背,感受他微弱的顫抖,繼續(xù)說:「沈瓷這丫頭真的是……活該沒有男朋友。」
「……」
孟雪誠隱隱約約聽見了警笛的聲音,他們已經(jīng)靠岸了,很快就可以帶蘇仰去醫(yī)院。下船前,墨杉給他們遞來一件大衣,正色道:「外面有很多記者媒體,你不用搭理他們,該怎么著怎么著,上了救護車就沒事了。」
「我知道,謝謝了。」孟雪誠將大衣披在蘇仰身上,在眾人的包圍下,牽著他的手下船。
閃光燈噼里啪啦地閃著,這陣勢比孟雪誠想象中還要猛。秦歸跟張小文兩個人走在最前面,擋開那些礙事的攝像頭:「麻煩讓一讓。」
「都別堵著!」
但記者人數(shù)遠超他們預(yù)期,麥克風(fēng)從各個角度遞了過來,提問聲一浪蓋過一浪。
「你好,聽說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
「請問笑面的勝利是什么意思?」
「這次行動是警方秘密部署的嗎?一共花了時間?」
「活下來的人就是笑面嗎?」
孟雪誠狠狠瞥了那人一眼,墨杉連忙壓住他的肩膀,在他身后道:「別理他,南風(fēng)日報的,專職吹牛|逼。」
孟雪誠吸了口氣,握著拳頭說:「我知道……」
「我沒殺人……」蘇仰停下腳步,扭頭看著那人,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殺人。」
記者被他赤紅的雙眼嚇得集體一愣,安靜過后,是變本加厲的瘋狂——
「那尸體是怎么回事?」
「現(xiàn)場找到了子彈……」
「根據(jù)消息……」
無數(shù)噪音竄進蘇仰大腦,像鋒利的小刀一下一下地剔刮著他的顱骨,又疼又尖銳。
這時,秦歸的手機響了起來,他騰出一只手按下耳機:「喂?」
「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傅文葉氣息不穩(wěn),著急地問,「隊長呢?」
「剛下船,」秦歸皺著眉,外面的音浪太大,他用了很大力氣才分辨出傅文葉說的話,「出了什么事嗎?」
「Aufhebung一分鐘前更新了公告,上面只有一個坐標(biāo)。」
「什么坐標(biāo)?」秦歸心中一驚,馬上回頭看向孟雪誠,對他做了個口型——公告更新了。
「莎莉的學(xué)校。」傅文葉說。
「莎莉的學(xué)校……」秦歸有一瞬的耳鳴,直接喊出了聲,他抓了抓張小文的胳膊,眼睛一下就充血了,「莎莉的學(xué)校在什么地方?」
蘇仰的視線還未從人群中收回來,眨眼間,他捕捉到一個熟悉黑影,就在不遠的地方,正朝著某個方向奔跑而去。
「齊笙!」蘇仰聲嘶力竭地大吼著,「齊笙!」他想沖開人群,卻被孟雪誠一把帶進懷里,牢牢箍著他的雙臂。
「你不能過去!」孟雪誠按住蘇仰顫動的肩膀,可蘇仰跟他卯上了勁,不要命地往前沖。秦歸跟張小文不得不幫忙拉住他,幾個人在救護車前抱成一團,連記者都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
蘇仰絕望地哭喊著,像是要把這十幾天的折磨一并發(fā)泄出來。
聽見他的聲音,齊笙放慢了腳步,他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那張陌生又丑陋的臉,他從口袋里拿出一百塊,等涼風(fēng)襲來時,緩緩松開手。
——對不起。
他無聲地說。
這三個字徹底將蘇仰擊潰。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
對不起。
那天晚上,蘇仰沒有收下齊笙還給他的一百塊,也沒能聽見他的道歉。但此時此刻,齊笙全部還給他了,遲來的一百塊,還有遲來的道歉,全還給他了。
「你不要還給我!不要還給我!」
齊笙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從懷里掏出一把手槍,指著停在路邊看戲的貨車司機說:「下車!」
貨車司機以為自己看岔眼了,呆了幾秒,不過很快就被槍聲嚇得清醒過來,意識到那不是玩具槍,馬上連滾帶爬溜下了車。
齊笙一打方向盤,輪胎跟馬路摩擦出刺耳的吱吱聲,混在如雷貫耳的人聲中。
他也看見了Aufhebung的公告,他以為顧天騏死了一切都可以結(jié)束了,可現(xiàn)在看來,似乎是另一個開始。
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齊笑了,在游樂場見到齊笑的時候,他真的很想抱一抱她。但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能聽見齊笑叫他一聲哥哥就心滿意足了。
齊笑不需要一個壞事做盡的哥哥。
他明白這個道理,他以為自己是沒有怨沒有恨的,但當(dāng)他看見齊笑反射性地往蘇仰身邊靠、主動叫蘇仰哥哥的時候,他還是恨了。
恨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一切都是從劫車案開始。
他千想萬想,也沒有想過吳越會出賣他們。
吳越對他起了殺意,如果不是選擇開槍自衛(wèi),那么死的人就會是自己。
有時候他又會想,倒不如死在吳越手里,至少能少吃點苦。
他能忍受顧天騏給他帶上腳鐐,他能熬過毒癮發(fā)作的夜晚,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有人對齊笑下手。
今天天氣很好,天空很藍,太陽離他很近,仿佛只隔著一層玻璃,他緩緩降下車窗,感受著海邊的風(fēng)。
其實你也離我很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只要我醒得慢一點,就能多見見你。
若藍,你有在看著我嗎?
貨車筆直行駛著,齊笙已經(jīng)能夠看見莎莉的小學(xué),白色的外墻映著日光,像教堂一樣圣潔而美麗。
柔風(fēng)忽然被扯得換了個方向,齊笙敏捷地轉(zhuǎn)頭,一輛大卡車風(fēng)馳電掣般駛過,里面坐著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句號。
那個死胖子一直想出名,總算被他找到一次機會。
齊笙根本不用去想這卡車?yán)镅b的是什么,畢竟笑面的伎倆也就那樣,翻來覆去玩不膩似的。
還好這位置偏僻,馬路上沒有其他車輛。
齊笙腳踩剎車,把笨重的貨車掉了個頭,逆行追上那輛大卡車。
走過的路都會變成過去,未走到也總有一天會走到。
貨車直直朝著卡車撞去,風(fēng)聲浪聲交織響起,在齊笙松開方向盤的那一刻,他還聽見了課室里的朗誦聲。
「雨不會突然落下,等到——」
「唐老師,」一個坐在窗邊的小男孩突然舉手,「有人在外面放煙花!」
唐老師無奈地放下課本:「專心上課,不要東張西望,更不要做白日夢。」
「真的真的!真的有煙花!」小男生指著窗外,一蹦一跳地說,「不信你們過來看!」
唐老師原以為這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可緊接而來的爆炸聲震得她心頭一跳,沒等她過去,一群小孩兒看熱鬧一樣趴在窗邊,七嘴八舌地說。
「真的有煙花耶!」
「為什么會有人在白天放煙花?」
「你們傻啊,這根本不是煙花,你們見過在水里的煙花?」
「煙花?」莎莉好奇地轉(zhuǎn)過頭,她放下鉛筆走到窗戶邊,看著那團花一樣燦爛的火焰說,「真的有煙花……」
濃煙高高飄起,遮過蔚藍色的天空。
秦歸按下耳機,問:「怎么樣了?」
「沒事,在很遠的地方爆炸,沒有波及到小學(xué)……」傅文葉合上筆記本,他跟爆炸現(xiàn)場相隔幾公里,但依然看見直上云霄的灰煙,「回去吧。」
「行,我先回市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