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事,不如讓他親自跟你說吧?」
病房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蘇仰的回應。
何軍不動聲色地轉過頭,朝嚴慶做了個口型:「下次吧?」
嚴慶瞇起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蘇仰,當他瞥見蘇仰緊攥被單的手正在發顫,語氣不自覺地放松了一點:「蘇仰,你沒有不見他的理由。」
蘇仰默然片刻,最后還是放開了手,輕聲說了句好。
嚴慶滿意地挑起眉角,眼尾斜向門邊,大聲道:「進來吧。」
房門被人從外推開,蘇仰垂首沉默不言,直至一道黑影壓了過來,他才緩緩抬起頭。
齊笙穿著一身黑色衣服,右側脖子貼著一大塊紗布,略長的黑發遮過眉毛,臉上還帶著一個口罩,把那些恐怖猙獰的疤痕全擋住。
嚴慶擺了個手勢,便帶著剩下的人離開病房。
周圍隨即墜入了安靜,連時鐘的滴滴聲也莫名消失了。但這份安靜并沒有停留在蘇仰的大腦,他腦海中不斷回蕩著一股高頻尖銳的嗡嗡聲,有時候聽著像笑聲,有時候聽著像哭聲,反反復復,一直折磨他的神經。
他就這樣看著齊笙,希望從他黝黑沉靜的眼里找到一絲屬于過去的影子……不知道過了多久,蘇仰唇邊溢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一切無需多言,因為再多的話也說不清感覺上的變化。齊笙還活著,并且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可他還是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接受這樣的事實,哪怕這是一件好事。
或許是一件好事。
他說不上是哪里出了問題,總覺得渾身不對勁,心底空缺的一角依然空著,沒有半分填充感。他試圖放平自己的雙腿,盡量調整出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坐著。這幾秒內,蘇仰眼前跳過很多畫面,轉瞬即逝,他不敢刻意去回憶,因為他知道他跟齊笙之間的關系,已經不同往日了。
一個人最舍不得的,往往都是些無能為力的變化。
齊笙低下頭,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開口:「你的耳朵……還好嗎?」
蘇仰的目光飄向窗邊,聲音很輕很輕:「還好,可以慢慢恢復。」
他們默契地不再去看對方,甚至巧妙地避開了敘舊這個環節,對他們來說,有些舊事只適合藏在心里。
「笑面跟A國的一個藥廠老板凱文有合作,炭疽是他們從A國某個廢棄的農場里搞來的,但手里也就這么點料,全用在西城私立醫院了。之后笑面開始散播謠言,說自己手里還有大量炭疽……現在的局面你們也看見了,抗生素是搶手貨,但醫院有規矩不能亂開藥,那些人只好找別的途徑去買藥。這段時間凱文估計賺了不少,而且最近他跟笑面研發了一種新毒品,上癮性極強,他還把笑面手里剩下的K-10全買走了,據說是跟M國和T國的兩個大毒梟有交易。」齊笙頓了頓,又說,「用在你朋友身上的,就是他們新研發的毒品。」
蘇仰吐出口氣,不禁想起了傅文葉手上的傷,他轉動著水杯,平淡地問:「那天的人是你嗎?」
「是,那些話是他讓我這么說的,」齊笙闔上眼,「他在考驗我的忠誠,我只能這樣做。蘇仰……我想活著,這幾年來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活著,但我不想變成跟他們一樣。」
「所以你手下留情了,文葉手上的傷看著恐怖,但實際上沒有傷及神經,康復進度良好。注射進體內的藥物也比預期中少,你只打了一半進去。」蘇仰將近期發生的事一點一滴串連起來,霧霾仿佛被驅逐不少,條例愈發清晰,可當事態逐漸明朗,蘇仰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寒意,沒有什么源頭,就是騰空而起的,他感覺潛意識的深淵忽然動搖了,但具體哪里出了問題,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
蘇仰靠著柔軟的枕頭,眼神回暖,問道:「雪……孟隊是你從船上救下來的?」
「當時笑面趕著去跟凱文交易,他只能將孟隊轉移到另一艘船上,然后讓人把船開到海邊——」齊笙話音未畢,蘇仰忽然皺眉,截斷了他的話,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你是怎么從笑面的船上逃出去的?」
笑面有多謹慎蘇仰是知道的,只要他想,就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不留任何痕跡,怎么可能輕易讓齊笙從自己船上逃走?蘇仰隱隱覺得有些微妙,他不認為笑面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因此齊笙的「逃跑」成為了關鍵,他是怎么逃的?又是怎么順利救下孟雪誠的?
他不想懷疑齊笙,只是太多說不通的地方。
齊笙側過身,把窗簾拉開一道縫,暖陽照在他的臉上,面容變得更加蒼白。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深邃,看著遠方的云層說:「我把看門的人都殺了。」
齊笙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地板上攤出界限分明的輪廓,蘇仰想起以前自己問過齊笙的一句話——你有期待過以后嗎?
他說有。
只是他們向往的東西,都美好得遙不可及,而一個人得不到的,往往又是他最期待的。
他們暢想過很多,唯獨忽略了命運的殘酷性。
蘇仰沒敢看他,只是呆呆地望著地上的影子,他突然覺得生離死別都不算最遙遠的距離,至少在齊笙回來前,他一直都保留著原來的模樣,可現在,齊笙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卻又好像隔了很遠很遠,遠到看不清他的樣子。自他那晚見到齊笙后,他就想過一個問題,假如他們再次見面,像普通朋友一樣聊天,會不會在某一刻突然意識到,他們已經沒有辦法跟從前一樣。
時間變了,人心變了。
蘇仰沒猜到齊笙可以這么坦然將殺人這件事宣之于口,盡管那些人該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齊笙轉過身,語氣平淡,但當中又充滿了嘲弄,「我殺過很多人,多到記不清了,我為了自保,做過很多傷天害理的事,你沒必要把我當成以前的那個齊笙,因為早就不一樣了。我現在甚至不敢去怨何軍,我沒資格去怨他。蘇仰,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你們的同伴,某程度上我跟笑面一樣,都是個殺人犯——」
「夠了!」蘇仰臉色僵硬,突兀地開口,「不要再說了。」
齊笙笑了笑:「好,不說了,聊回笑面吧。笑面是一個代號,但據我所知,現在就只剩下顧天騏一個人,葉秋馳跟他有矛盾,在葉秋馳跟你見面后,顧天騏就讓我殺了他。」
蘇仰抿了一下唇,問:「他是什么時候成為笑面的?在214爆炸案之前還是……」
「之后,214爆炸案跟他沒關系,這宗案子的策劃人叫曹鑫。」
「之后……」蘇仰自言自語地重復著,「之后嗎?」
如果齊笙說的都是真話,那顧天騏當年也是受害者,一般人在經歷這種事情后都會覺得害怕,嚴重的或者會產生應激,可顧天騏不一樣,他從爆炸案里體會到的不是恐懼,而是某種刺激。
他看見公交車里的女孩在哭,路人尖叫著奔跑遠離,警察為了這件事焦頭爛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身上——但他是快樂的,心像是被拋到了最高點,在墜落的過程中與空氣摩擦,情緒全被解放出來。
他體會到了一種極致,也是他最渴求、最難得的。
想起顧天騏,蘇仰大腦里緊接著蹦出一個名字,他低聲問:「顧淮清呢?」
「這種事你應該去問何軍。」
蘇仰終于抬起脖子,直勾勾看著齊笙的眼睛:「出賣我們的人是誰?」
齊笙搖搖頭:「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蘇仰按了按脹痛的耳朵,目光朝著齊笙腳邊游移了幾分,盯著他腳腕上的繃帶問:「你的腿……」
齊笙停頓片刻,然后將褲腿往上拉了一點,苦澀地笑了聲:「顧天騏用來監控我的東西,不過剛才做手術去掉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根半截手指長的銀針,拇指按在針尖上,輕輕刺進了指尖的薄繭中,「畢竟這玩意兒跟了我四五年,留一根當紀念也不算過分。」
蘇仰沒去問其中的細節,如果要齊笙回想他這幾年的遭遇,無疑是另一次折磨。
「蘇仰。」
「嗯?」
齊笙背對著光,眼眶滿布血絲,他將那根銀針收好,幾次欲言又止后,終于露出悲戚渴求的眼神:「能讓我見見齊笑嗎?」
蘇仰無聲地扭過頭,心底仿佛被異物敲了一下,血液震蕩,泛起一陣酸澀。
齊笙扯了扯臉上的口罩,瞳孔沉斂:「我知道我現在這樣會嚇到她,所以也不奢求什么,就想看她一眼。」
蘇仰知道失去親人的滋味是什么,血濃于水,假如莎莉知道自己的哥哥還活著,一定比誰都高興。但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以齊笙現在的身份來說,并不適合出現在莎莉面前,他們不能無所顧忌地讓這兄妹倆團聚,時間、地點、場合,以及是情景都需要反復斟酌思考。
齊笙看出了蘇仰的糾結,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懂?只是活著見到齊笑是他這么多年來的愿望之一,不是說斷就能斷。但凡事都有過程,他也不急在一時,只好假裝從容,硬湊出一個笑:「不行就算了,不勉強你。」
蘇仰輕嘆一聲:「過幾天吧,過幾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