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誠不可能隨隨便便聽齊笙兩句話就相信他是來幫自己的,他無聲地笑了笑:「這又是什么新鮮的套路?」
他現(xiàn)在的處境相當被動,假若齊笙真要對他做什么,他根本沒有反抗機會。所以無論他相不相信齊笙,該死還是會死,區(qū)別在于死得聰明一點,還是明知故犯,當個天真的傻瓜,去信他一次。
齊笙沒有接話,沉默地用刀片割斷了麻繩,直到孟雪誠的雙手完全被解放,他才說:「這款感應器是按重量算的,一旦重量低于五十公斤就會自動觸發(fā)。」
孟雪誠抬頭看他一眼:「所以呢?你準備了五十公斤的磚頭還是水泥?」
「不用這些,」齊笙冷冷地回他,然后轉(zhuǎn)過身從地上拖來一道黑影。孟雪誠偏頭看了看,眉心頃刻蹙起,這團「黑影」他一點也不陌生,不久前他們還在新苑小區(qū)的停車場里見過面——正是追殺他的外籍殺手之一。
「有他就夠了。」
齊笙將外籍殺手拖到白燈下,殺手脖子忽然一歪,面朝孟雪誠。這一舉動讓孟雪誠清楚看見殺手額頭中心凹陷下去的血洞,顱骨碎片向外膨出,創(chuàng)口邊緣甚至留有燒灼傷和火藥斑紋。
這是近距離射擊所形成的,而且一槍斃命。
孟雪誠把目光投向齊笙,問:「你殺的人?」
「對,」齊笙大方承認,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像上學時候跟朋友閑聊,被問這本書是不是你的一樣,沒什么值得遮掩,「你先往前坐一點。」
孟雪誠冒出了很多復雜的情緒,耳畔回響著齊笙在船艙里跟他說的話——有些人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孟雪誠不知道齊笙在這些年里經(jīng)歷了什么,但他相信,齊笙現(xiàn)在仍然恨著當年的人,這些人里可能包括笑面,也可能包括親手選擇放棄他的何軍,可無論如何,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齊笙。
孟雪誠自問沒有辦法去相信一個渾身上下充滿了疑團的人。
「再拖兩秒,我們都得死在這艘船上,」齊笙隨手把尸體提了起來,像是扔麻袋一樣扔在孟雪誠背上,「你確定還要繼續(xù)浪費時間嗎?」
孟雪誠只好再往外挪一點,直到尸體卡進自己后背跟椅子之間,這時齊笙突然疾走上前,一把扣住孟雪誠的手腕,將他拉起身:「快跳!馬上要爆炸了!」
體內(nèi)的麻醉藥還未完全失效,孟雪誠被他拽得一個踉蹌,他隱約看見前方忽閃忽閃的紅燈,明白齊笙要做什么,孟雪誠只來得及小小地抽一口氣,下一秒,整個人便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推進水底。
嗡————
蘇仰捂著半邊耳朵,脫口大喊:「快趴下!」
沒人知道顯示屏上的倒計時為什么會突然加速,這猝不及防的變動攪亂了所有人的節(jié)奏,蘇仰眼眸恍惚,猛地推了推身邊的人,面前似乎出現(xiàn)了幻影——他看見月亮掉進海里,海面上反射著幽幽紅光,然后一道悶雷從天邊追了過來,火焰瞬間沖破漁船,如同黑夜中誕生的殘暴猛獸,咬著火舌直直朝他們撲過去。
頃刻間,碎片木塊肆意飛彈,帶著強大的沖擊力撞向人群。
蘇仰像是被關(guān)進一個陌生的空間,大腦凝滯,五臟六腑像是被巨石碾過,奇怪的是,周圍非常安靜。他摸了摸自己粘濕的臉頰,以為是海水濺在了臉上,他咳了兩聲,剛想扶著椅子起來,手臂就被隔壁的人緊緊勒著。
他轉(zhuǎn)過頭,那人不斷張合著嘴唇,喉結(jié)上下滑動,像是一直在大聲喊著……
喊著什么?
蘇仰聽不見了。
但他借著明亮的火光,看清了自己手上的血。
火還在燒,濃煙緩緩滾向天空,那艘漁船變得一片狼藉,只剩下一個枯焦的軀殼在水面上搖搖欲墜。
混亂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十幾秒,直到遠處傳來尖銳的鳴笛聲,人們逐漸從遲鈍茫然中清醒過來,他們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溺死在一望無際的海里。蘇仰從地上撿起對講機,聽筒處有著微弱震動,另一頭的人似乎在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一些話。
「……有人……受傷嗎?」
何軍嘴巴微微張開,拿著對講機的右手不停顫抖著,他努力平息著胸膛的起伏,再問:「有人受傷嗎?」
「……」
蘇仰背抵著木板,空氣里翻涌著深深的絕望,將他的耳鳴一同吞噬,他寧愿自己就這樣死了,讓鮮血從耳朵里無止境地往外流著,直至耗盡最后一滴。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的。
他不該讓孟雪誠跟自己走上這條路……
是不是除了他,全部人都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局?
所以才會在這個時候選擇沉默……一再沉默,像是在為失去的生命默哀。
何軍閉上眼,噴出忽深忽淺的鼻息,他從警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離「案發(fā)現(xiàn)場」的念頭,盡管這股沖動比羽毛還輕,可并非不留痕跡,他依然敏銳地察覺到了。
簡直荒唐又可笑。
等何軍再次睜開眼,只見傅文葉蹬蹬幾個箭步?jīng)_向他,附近的人想要伸手攔下,卻被傅文葉壓著肩膀推開。他整張臉都埋在陰影里,從鼻子到嘴巴,線條立體流暢,眼睛跟抹了血似的,仿佛看的不是何軍,而是什么怪物。
傅文葉不顧其他人的阻攔,上前一把奪過何軍手里的對講機,聲音陡然拔高,尖銳沙啞地吼著:「去救人!」
這句話徑直穿過對講機,在眾人耳邊炸開,同一時間,船上拿著望遠鏡的男人突然叫道:「水里有人影!十點鐘方向!」
轟!
聽見這消息后,駕駛員立刻發(fā)動引擎,船身搖晃起來。
「……」
海里是寂靜的,遠比一切都要安靜,窒息感漫過身上每一寸神經(jīng),讓孟雪誠意外的是,他的思維竟然十分清晰,他知道自己身處什么地方,知道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么。
鼻腔耳朵全是咸腥的海水,孟雪誠緊憋著一道氣,但海水拼命往鼻孔里鉆,喉頭不可遏制地泛起一陣痙攣。他嗆進一口水,意識飛速旋轉(zhuǎn)起來,整個人好像被丟進洗衣機里,身體馬上會被海水分解,最后溶進氣泡。
他想起了蘇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甚至想起了很多年沒有見過的蘇若藍……
都說人在迎接死亡之前會看見自己的一生,這是上帝賜予你的禮物,等你回味完畢,它將替你一鍵刪除,所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到頭來不過虛幻一場。
你將消失,某天后,你的名字也將消失。
「……你將消失,某天后,你的名字也將消失。你甘心嗎?難道你不想讓所有人都記住你的名字,記住你做過的事?」
一道非常溫和的男聲在孟雪誠耳邊響起,這是他無意間在船上聽見的,盡管他不知道說這句話的人是誰,可孟雪誠從他的語氣和口吻中體會到了壓迫感。幾乎沒有猶豫,孟雪誠敢篤定說這句話的人就是笑面,他仿佛攬著滿懷鮮艷糖果,用最溫柔的方式去哄騙孩子們。
甘心嗎?
當然是不甘心的。
嗆入體內(nèi)海水越來越多,壓在孟雪誠身上的重量快要將所有器臟擠裂,他無迷茫地睜開了眼,月光飄在水面上,忽遠忽近……
「孟雪誠!」
「孟隊!」
「人呢!快!快!」
「那邊好像還有一個!」
「誒!!蘇————」
蘇仰深吸一大口氣,血腥味溢滿整個口腔,他直接從船上翻身跳進海里,往深處游去。船上的人極其懊惱地抓了把頭發(fā),牙齒快咬得出血,事情本來已經(jīng)夠糟了,以蘇仰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自己都撐不住,更別說救人了!
海里的溫度太低,蘇仰下潛時有短暫眩暈,而且水底壓力導致耳壓升高,劇痛一路從耳內(nèi)延伸至大腦,四肢麻木地僵硬起來。這幾秒鐘的下墜,大抵是蘇仰這一生里經(jīng)歷過最痛苦的折磨,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個細胞都被銹壞地腐蝕,疼痛在骨髓深處放肆叫囂。
但這一切,都在看見孟雪誠的那一刻瓦解崩塌,他抓住孟雪誠的右手,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攀游,直到幾雙手接二連三將他們托起來,蘇仰才敢松一口氣。
浮出水面后,蘇仰捂著嘴巴咳了起來,船上的人忙遞給他們保暖毛巾,再將兩個近乎昏闕的人抬上船。他們在地面上隨便墊了點衣物,然后把孟雪誠平放在上,開始進行急救工作。蘇仰跪在地上,看著孟雪誠慘白的臉,手指撫過他冷濕的發(fā)絲,沒有一點溫度……
「他身上的麻醉藥還沒過。」
蘇仰的手頓在空中,瞳孔迅速放大,水滴答答落在手背上,天空下起了大雨。他側(cè)轉(zhuǎn)過身,即便他不能準確聽清話語內(nèi)容,可心底被腐蝕的某處,突然驚醒過來。
要不是空氣是鮮活的,蘇仰或者會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在了海里。
他看向同樣濕透了的齊笙,雨水沿著腳踝滲進鞋里,將他的腳步牢牢釘死在原地。
「嚇到你了?」齊笙將蓋在頭上的毛巾取下,露出一個逞強的笑,「好久不見。」
「……」
齊笙的一舉一動都變成了無聲的慢動作,蘇仰沒有特別去想什么,感覺卻很怪異,他沒來得及高興,沒來得及悲傷,也沒來得及問為什么,體力先一步不支,在鼎沸的人聲中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