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清早,時轍是在一段陌生而歡快的音樂聲里醒來的。
還沒等他從渾渾沌沌的意識中徹底清醒過來,就先感受到了從后背與腰腹部傳上來的酸痛感,雙腿也像是被灌了鉛似的沉得幾乎沒了知覺,他嘗試著抬了一下,竟沒抬動。他倍感不適地皺起眉頭,剛想揉一揉又昏又漲的太陽穴,突然意識到什么,倏地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墜著的一盞看上去像是玻璃材質的星星吊燈,幾顆晶瑩透明的五角星參差不齊地成環狀排列著低垂下來,被從窗外鋪灑進來的和煦晨光折射出細碎的閃光,有些晃眼。
這盞有點幼稚的星星吊燈和耳邊節奏輕快的、充滿了童趣的兒歌搭配地倒是相得益彰——
“巴士的車輪roundandround,roundandround,roundandround……”
“巴士的玻璃窗upanddown,upanddown,upanddown……”
時轍的大腦有一剎那的空白。
那只半抬不抬的手指突然觸到了一片溫熱綿軟的東西,緊接著指尖猝不及防被包裹進一片火熱濕潤中去。他僵硬地轉過頭——枕側睡得正香的人正無意識地將他送到嘴邊的指尖噙在兩片柔軟的唇瓣里輕輕抿著,一條腿還毫不客氣地搭在他身上。
時轍僵了一瞬,猛地把手指從他嘴里抽了出來,掀開他搭在自己身上那條腿從床上坐起來。被掀到一邊的程翊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大概是嫌窗外透進來的光過于刺眼,他再次側過身往時轍這邊湊了湊,弓起背把臉埋進時轍的腰側,一邊抬起胳膊自然地摟住他的腰,順道把剛被掀開的一條腿再度搭回時轍腿上。
時轍身上白色T恤的下擺卷了起來,程翊挺翹的鼻尖抵著他腰側的軟|肉,炙熱的鼻息均勻地噴灑在他的肌膚上,柔軟而濕潤的嘴唇伴隨著呼吸時的輕微起伏不時擦碰過他的身體。
極少與人這么近距離接觸的時轍臉色有些難看,他一把推開八爪魚一樣掛在自己身上的人,等程翊老老實實地在旁邊躺平了,他這才注意到程翊微敞的睡衣領口下露出的那截修長脖頸上明顯的傷痕。程翊的下顎兩側****,脖頸上那一圈泛著青紫的指痕被他白皙的膚色襯托得尤為可怖,他大約是有些不舒服,雙唇微分著,呼吸聲有些粗重。
昨夜的記憶驟時回檔,時轍的眸色微沉,看向程翊那道原本平靜的目光里摻雜進了一絲不明意味的情緒。
程翊被他弄出的動靜以及耳邊聒噪不停的鬧鈴聲吵得腦仁兒疼,伸手在枕頭邊胡亂摸了一陣兒,找到手機按了鬧鈴,在狹窄的單人小床上翻了個身,面朝著墻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幾點了。”
時轍沒答話,起身下了床。
床邊的地板上丟著一個一米多長的筒形抱枕,他下床的時候險些被它絆倒,看樣子像是發現小床擠不下兩個人后被程翊隨手丟到地上的。
房間不大,也就十平左右,陳設也簡單,只有一張兒童書桌、一個雙開門的舊衣柜和一張一米多寬的小單人床。卻因為程翊沒有章法地胡亂堆放顯得格外擁擠。靠墻邊立著幾個還沒拆開的紙箱,地板上亂七八糟地丟著幾本漫畫、拉鏈大開著的黑色書包和幾件不知道是脫了沒洗還是洗了沒穿的衣服。
時轍走過去,拿起地上丟著的一件黑色外套,又皺著眉頭放下。
“你的衣服在洗衣機里,明天讓程翊給你稍學校去。”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晏向辰靠在門框邊,朝地板上揚了揚下巴,“地上的衣服是干凈的,你先湊合穿。”
時轍沒說話,他也沒等時轍答話,一邊朝著床上那個堅決貫徹“不賴到最后一刻絕對不起床”的人走過去,一邊漫不經心地評價道:“胳膊上那道疤挺酷的,干嘛總遮起來。”
時轍臉色微變,幾不可見地將手臂內側朝自己身前收了收,雙唇繃得有些蒼白。
他沒拿程翊堆在地上的衣服,轉身朝臥室門外走去,從晏向辰身旁擦過的時候,聽到晏向辰說:“桌上有早餐。出門右走二十米就有公交站。”
等時轍從房間里出去以后,晏向辰這才舉起手里拿著的那把還沾著油光的鍋鏟,在床邊的書桌上敲了敲,悠悠道:“我數五個數,你最好提前做個心理準備。五——”
“五分鐘……”程翊迷糊的聲音里裹著濃濃的鼻音,聲音越來越弱,“就五分鐘……”
晏向辰對他的討價還價充耳不聞:“四——”
“……”
“三——”
“……我再瞇一小會兒,”程翊哼哼唧唧道,“一小小會兒……”
“二——”
“……”
沒等他開口數到一,程翊已經一個鯉魚打挺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嗓音里帶著晨起特有的沙啞,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
其實也不能怪程翊太慫,主要是他晏向辰的損招實在更新換代得太快,他再也不想體驗一次冰水澆頭,溫水泡手,冬天開制冷,夏天吹熱風等十八般“親切”叫早服務了。
程翊揉了揉惺忪睡眼坐在床上癔癥了一會兒,抬手抓了抓睡得凌亂不堪的頭發,打著哈欠問晏向辰:“時轍呢?”
晏向辰扭頭朝客廳張望了一眼,正好聽到一聲防盜門被合上的輕響:“走了。”
程翊用手背抹掉眼尾打哈欠打出的薄淚,瞇著眼睛迷迷瞪瞪地從床上下來,沒注意一腳踩在貼在床邊的圓筒抱枕上,腳底一軟,一個趔趄跪在地板上,膝蓋與瓷磚撞擊出重重的一聲悶響。
站在半米外的晏向辰雙手抱臂,顯然沒有伸手扶一把的打算,一臉看笑話的表情欠嗖嗖道:“平身吧。”
“……”這一下算是徹底把那點瞌睡勁兒磕沒了,程翊坐在地上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的膝蓋,“有你這么當監護人的嗎,果然不是親生的就是不知道心疼。”
“我可生不出你這樣的。”晏向辰“嘖”了一聲,腳尖兒在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下,“趕緊起來吃飯了臭小子。”
程翊撐著床從地上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往洗手間的方向走,隨口問道:“你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晏向辰沒好意思說家里來了個差點把程翊掐死的小孩兒,操心得他一宿沒睡著,隨便找了個借口:“高三了,我這當后爹的怎么不得給你補補。”
程翊打哈欠的動作停了下來,轉過頭微笑地看著他:“我上一個高三的時候兩袋掛面三個雞蛋半顆大白菜吃了一個禮拜,后爹。”
“……”
程翊進了洗手間,過了一會兒又拉開門,一邊刷著牙一邊朝外頭的人含糊不清地問道:“你把我鬧鈴換成什么玩意兒了。”
今天清早鬧鈴響的時候,他正夢到自己蹲在商場門口看人家幼兒園小朋友的匯報演出,剛從一個小屁孩兒手里搶來一根棒棒糖,還沒嘬兩口,又被小屁孩兒他哥搶走了,留他一個人蹲在馬路牙子上生悶氣——愣是半天沒被這鬧鈴聲叫醒。
“巴塔木。”晏向辰說。
“啊?”程翊愣了愣,沒聽懂他說的什么“巴達姆”還是“巴啦啦”的。
晏向辰把盤子端到餐桌上,往他開著的房間門里指了指:“巴塔木兒歌,你不覺得跟你那屋挺搭的嗎?”
“……”神經,程翊白了他一眼,關上衛生間的門。
他們現在住的這個筒子樓是來柳城的提前一天在網上找的。房東是一對兒年輕夫妻,帶著一個沒滿十歲的小兒子,年初家里在市區高層買了新房,老房子就留著出租還新房的月供。
雖說在老城區,房租也一點不比精裝新房低,但勝在地理位置好,去哪兒都方便。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晏向辰當時一看就說這地方風水好,陽氣旺,適合他們干這行的人住。
程翊住的房間是之前那家小孩兒住的兒童房。房間墻上貼著干凈的壁紙——是很溫暖的天藍色。大概是家教比較嚴格,墻面被小朋友保護的很完整,壁紙上基本看不到什么劃痕和涂畫痕跡。墻邊貼著一張單人床,兒童書桌就靠在床尾一側。桌前有一扇寬敞且朝陽的窗戶,樓外沒有什么遮擋物,晴朗的白天只要不拉窗簾,整個房間就會被籠進一片金燦燦的陽光里。
程翊換好了衣服,拎起地上的黑色書包,隨意把漏在外面的書角塞回去,拉上拉鏈挎在身上。臨出門前想了想,又走到窗邊把宿舍的窗戶開了一條縫通風。
他瞇著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日光,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伸了個懶腰,仰頭的時候牽起脖頸上細微的疼痛,沒忍住抽了口氣兒。
他摸著自己的脖子往外走,漫不經心地跟客廳的人打了聲招呼:“走了老晏。”
晏向辰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躺在舊沙發里,一條胳膊墊在腦后,沖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機,悠悠道:“我會查你出入校時間的,不要亂跑哦。”
“……我已經成年了好吧。”程翊嘆了口氣,“又不是真的高中生,你這家長癮還過不夠了。”
“過不夠啊——”晏向辰拖長了音道,待到程翊走到門邊的時候,他又突然開口,“你那個同桌,自己注意點。”
程翊搭在門把上的手頓了頓,應了聲:“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