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歲刷到這條新聞的時候, 正在坐在酒店會議廳的角落修改明天謝成業要用的ppt。
看到自己出現在視頻里,她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怪不得女明星要拼了命減肥,上鏡胖十斤果然是真的……
那天她忙著照顧癲癇發作的患者根本沒發現有乘客拿出手機錄了像, 下飛機和救護人員簡單交代了情況后就打車直奔酒店了,早知道視頻會被全網轉發,她那天早上就應該化個妝的, 至少也該把那一對國寶似的黑眼圈遮遮。
正想點開評論,謝成業來到她跟前, 手里是兩盒熱騰騰的盒飯, “修改得如何?”
徐知歲放下手機,將筆記本轉了過去, “差不多了, 老師您看看。”
“行,你先吃飯。”謝成業將其中一盒盒飯擱在她手邊, 自己則在旁邊找了個空位坐下。
這期關于抑郁癥臨床研究新方向學術研討會的規模很大, 不僅有來自全國各地的骨干醫師, 還有幾百名高校研究生參與。謝成業作為主講專家之一,每天要面對各式各樣的提問和咨詢, 實在分/身乏術, 修改演講ppt的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唯一帶來的學生徐知歲的身上。
把工作交給徐知歲他是最放心不過的,這個姑娘有能力,心思也細, 很多事情一點就通, 這也是當初他一眼相中她的原因。
ppt做的很嚴謹,謝成業滿意地合上電腦, 目光不經意掃過她擱在鼠標墊旁的手機, 邊打開盒飯邊說:“這個新聞我看了, 你做的很好,也算是給我們長濟長臉了。早上副院長給我來了電話,說病人家屬找到醫院,要給你送錦旗。這是好事,不過你要戒驕戒躁,不能因為上了新聞就飄飄然,治病救人本就是醫生的本分。”
“是,我知道了。”徐知歲艱難咽下一口小青菜,莫名的就想到了徐建明。從前她爸爸也是這樣,總愛在人吃飯的時候說教,攪得人食欲全無。
如果徐建明還在世……
徐知歲吸了吸鼻子,沒敢往下想。
見她臉色不太好,謝成業給她擰了一瓶水,說:“來這邊就沒出去逛逛?晚上不是有時間給你們自由活動嗎?”
徐知歲戳著碗里的米飯,面無表情地回:“沒,不知道去哪里。”
“那你就整天悶在酒店?我可聽平安的黃院長說他們醫院的女同事每晚都出去晃悠,東西都買了好幾箱了。你也出去走走,適當放松還是要的。”謝成業停下筷子,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也是這方面的行家了,自己的情況應該多注意才是,該怎么調節不用我多說吧?”
徐知歲垂下眼皮,默不作聲。
謝成業的提醒也點到即止,轉而笑了起來,“早知道時間這么充裕,我就讓我家書毓也一塊過來,你們年輕人在一起也有話聊,免得他整天悶在實驗室,女朋友也找不到一個。”
謝書毓是謝成業的獨子,年紀和徐知歲相仿,這些年謝成業明里暗里有撮合他倆的意思,但兩人工作都太忙,見面的次數不過寥寥幾次,對彼此的印象雖然都不錯,可也說不上有多投緣。
一聽老師提起這茬,徐知歲渾身都不自在了,匆匆吃了幾口米飯就起身,彎眉淺笑:“老師你慢慢吃,我突然想起來我朋友讓我幫她買點東西,我今晚就出去走走,決不讓您在酒店瞧見我。”
說完,收拾東西溜之大吉。
“哎,我……”謝成業望著她的背影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這兩孩子,怎么每次提起這事都一個德行,敢情就我老頭子一個人干著急是吧?”
……
研討會的酒店在浦東保稅區里頭,這邊靠近外環,乘地鐵去市區至少半個小時。徐知歲看了眼時間,不打算去體驗魔都的晚高峰了,但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逛商場她不知道該買些什么,看電影也興致缺缺,在馬路上閑逛了十幾分鐘,看見路邊有一家書店,決定先進去避避寒氣。
這就是一家非常普通的書店,人不多,但收拾得十分整潔,書籍分門別類,十分方便尋找,窗邊擺了幾張桌椅,可供客人免費閱讀。
徐知歲隨意逛了逛,來到漫畫與小說的版塊,一眼就看見了那本被放在中心位的名叫《暗戀》的漫畫,隨手拿起翻了幾頁。
兩個身著校服的女學生擠了過來,其中一個女生迫不及待向閨蜜安利自己的寶藏:“看,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本超好看的漫畫!我都看三遍了,里頭故事真是又心酸又真實。”
另一個女生說:“這本啊我知道,當時作者只在微博連載的時候我就追了,不過故事到男主出國就戛然而止了,很多粉絲去問,作者大大都說不會有下部了。”
“啊,真的嗎?好可惜啊,我還期待著男女主能來個再續前緣呢。”
女生眼睛一轉,說:“要不這樣,我們去微博上私信,把想法和作者說說,指不定問的人多了她心一軟就肯出下部了呢。”
“好主意。”
兩個女生拿出手機,邊低頭編輯邊挪向另一排書架。
等她們出了書店,徐知歲點開微博,登錄了那個名為“歲歲平安”的賬號。果不其然,收到了好幾條催更私信,但因為發的人太多她也分不清哪條是剛才那兩個小姑娘發的。
她隨意點開幾條看了看,很快又關上了手機。
家里出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徐知歲都患有睡眠障礙,入睡成了她一天之中最困難的事,幾乎夜夜都在經歷睜著眼睛等天亮的孤獨。
偶爾身體累極了會昏昏沉沉睡上一段時間,可只要一閉上眼睛噩夢就會接踵而至。
她總是夢見爸爸去世的那天,他倒在血泊里,睜著眼睛就那么看著她,看著她。也夢見自己奔跑在空曠的機場,哭的歇斯底里,就為留住一個人……
她不敢閉眼,夢境比現實更加殘忍,它會逼著你去回憶那些你拼了命想忘記的東西。
那么多輾轉反側徹夜的不眠夜,她總要想辦法熬過去,漫畫《暗戀》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創作出來的。
故事的女主角是她自己,內容就是她做過的那些傻事。
起初只是為了自我疏解,畫畫成了她唯一能逃避現實的方式。她告訴自己,再回憶最后一次,等那個漫畫里的女孩將她所經歷的青春全部經歷一遍,她就徹底將他忘記。
那時用微博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她也嘗試將漫畫發到微博上,以便記錄和保存。沒想到一年多后的某一天,她的漫畫被一位坐擁百萬粉絲的情感博主轉發而意外走紅,關注她的人越來越多。
她更新的很慢,有時三四個月才出一話,在醫院實習期間更是難得擠出時間,但讀者們都耐心等著她,每次更新都能有大幾十萬的點贊。
最后一話結束的時候,有出版公司看中了她的故事和人氣,意向出高價買下漫畫的版權。徐知歲原本不想賣的,可那時她們母女剛回帝都,處處都要花錢,誰會蠢到和錢過不去呢?
后來漫畫的銷量非常理想,出版公司多次聯系她出續集,都被她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她不想迎合別人的口味去編造一些虛無縹緲的情節,在她看來,這個故事到這里真的就結束了,并且事實的確如此。
久別重逢這種情節多存在于小說和電視劇中,現實里更多的是兩兩相忘,各自安好,即便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也沒有緣分再次相遇。
她從未想過再次遇見他。
遇見了又能如何?她早已不是從前的她,也過了戀愛比天大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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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結束已經是兩天后的事情了,謝成業留在魔都和兄弟醫院的朋友小聚,徐知歲卻不得不提前收拾行李,買最近一班的飛機回帝都繼續工作。
沒有辦法,同事祝醫生的妻子突然早產,身為丈夫的他必須陪在身邊照顧。
科室少了個人問診,馮蜜打來電話求助,說外頭排隊的病人多到站不下,有人等得不耐煩,當場發了脾氣,差點和值班醫生動起手來,實在沒法子了,問她能不能早些回去。
徐知歲人緣好,遇到問題的時候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她,何況她留在魔都的確沒有事做,游玩沒興趣,逛街不愿動,不如早些回去投身工作。
飛機落地是上午九點,徐知歲來不及家休整,帶著行李箱直奔醫院。
科室外站滿了等候問診的病人,護士臺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隔老遠就能聽見馮蜜扯著嗓子維持秩序。
看見徐知歲回來,馮蜜如見救星,撥開人群就跑了過來,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徐醫生你總算回來了,再不給他們安排就診,我這小護士臺非被人掀了不可。”
徐知歲邊走邊找鑰匙,“下次和掛號員說說,人手不足的時候就別放那么多號出去了。”
“說了說了,但沒用啊,樓下自助掛號機老是壞,明明沒號了還讓人家付費。系統維護的人修了兩天也沒修好,每次挨罵的都是我們這幫小護士。”馮蜜噘著嘴抱怨,她才來醫院半年多,挨的罵受的委屈就比從前二十幾年還要多。
徐知歲擰開辦公室的門,將行李箱推到一邊,又換上白大褂,“行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嘛,趕快去安排病人進來吧,爭取今天天黑之前能下班。”
“好嘞!”馮蜜蹦蹦跳跳跑回了護士臺。
辦公室里的電腦有些年頭了,系統很卡,開機需要大半天,徐知歲好整以暇在桌前等了又等,才堪堪進入到輸入密碼的頁面。
門口傳來腳步聲,徐知歲瞥見一雙黑色男士皮鞋,鞋面光亮,干凈得不染纖塵,一看即知價格不菲,可以想象它的主人應該是個極為講究的男人。
她以為是病人進來了,邊埋頭輸入密碼邊說:“不好意思,麻煩等叫號再進來。”
來人卻不吭聲,停在離她工作臺半米的地方靜靜等待。
在這總是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辦公室,徐知歲奇異地嗅到了一絲清淡的木質香氣,像盛夏的梧桐樹,熟悉又陌生。
她抬眸瞥了眼來人,很快又低下頭去繼續專注輸密碼,足足過了好幾秒,男人的五官才在她反應滯后的腦海里逐漸清晰。
她停下了敲打鍵盤的動作。
猶如電影里的慢鏡頭,短短的一瞬被切割成了無數個蒼白的畫面,徐知歲腦海里閃過無數個鏡頭,卻怎么也拼湊不出當年的模樣,她悲哀地發現,盡管過了近十年,自己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他。
冷光燈下男人西服挺括,頭發似乎短了些,那雙漆黑的眼睛依舊深邃,卻不再是青蔥少年的模樣,眉宇間多了成熟和經歷,遠遠看著,清冷又矜貴。
而她,只覺得好陌生。
“好久不見……歲歲。”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