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過, 借過一下!”
祁燃穿梭在人頭攢動的機艙,身后是被他重重撂下的筆記本和一臉茫然的助理。他甚至顧不上給剛剛完成的數據做保存,也來不及去想如果數據丟失了怎么辦,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離開了座位, 仿佛被某種模糊的本能驅使著。
他生平第一次懊惱自己太過理智,如果剛才他能多看幾眼, 或許不用等不到下飛機, 他就已經將她認出來了。
然而這種可能已經不復存在。機組人員正在組織乘客有條不紊地下機, 人流擋住了他的步伐, 祁燃的動作不再克制,拉開一個擋在機艙門口半天不走的青年就沖了出去。
他還沒想好追上之后要和她說些什么, 只知道內心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不能讓她就這么走了!
他下了云梯,謝天謝地,救護車還停留再原地, 幾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正合力把患者抬上車。
祁燃跑了過去, 四處張望,并沒看見紫色的身影,他抓住那個年長一些的醫生,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呢?剛才和你說話的那個女人呢?”
醫生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 唯一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宣泄著他的莫名和不滿,“剛才和我說話的女人有好幾個, 你說哪一個?”
“穿紫色衣服, 在飛機上給病人做急救的那個!”祁燃的語氣快而急。
“她啊, 她已經離開了。”
“那你看到她去哪了嗎?”
“我怎么知道, 她就是個普通的乘客, 而我是個醫生,這里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我哪里顧得上?讓開讓開,別耽誤我們救治病人。”
醫生變得不耐,揮開他的手,祁燃在原地怔忡片刻,很快又朝出口跑去。
行李傳送帶邊上站滿了人,一眼望過去,背影相似的有好幾個。他跑到跟前,不對,這個不是她,那個也不是……
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年輕女子回頭時臉上寫著茫然,可看清來人的衣著和樣貌,眼底又浮現出一抹天降好運的驚喜。
祁燃卻在這一次次的認錯中變得絕望,難道真的是他看錯了嗎?她并未出現,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直到傳送帶上最后一個行李被取走,祁燃心里那團期待的火苗徹底被撲滅。
太久了,久到他都忘了還有時間的存在,那個反復來他夢里攪擾的身影再也沒出現過。他不知道她生活在哪個城市,過得好不好,猶如人間蒸發般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
或許很多次,他們在人潮涌動的街頭擦肩而過;或許他不經意間路過的某家咖啡店,她不久前剛來點了一杯冰美式;也或許就像今天這樣,明明搭乘同一架飛機,一個在頭,一個在尾,卻怎么也遇不到。
……
從機艙出來,蒲新獨自在魔都的冷風中凌亂,再次感受到了南方冬天那鉆進骨子里的陰冷。
最初那一刻他都懵了,在祁燃身邊工作了近五年,還從未見過他有如此失態的時候。但再怎么莫名與好奇,電腦上的數據必須保存好,那可是公司的命根子,若是丟失他可付不起責任。
在出口大廳轉悠了好幾圈,這才看見站在傳送帶邊垂首不語的祁燃,他眉間的陰郁和落寞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他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抱著電腦,停在祁燃跟前氣喘吁吁地問:“祁…祁總,怎么了?”
祁燃回過神來,疲憊地按按眉心,“沒什么,以為遇見一個故人,但……大概是我看錯了。”
蒲新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為了準備今天這場交流會,您有將近一周沒有好好睡覺了吧?”
“也許吧。”祁燃舒了口氣,頓了頓,仍不死心地說:“幫我留意一下最近的新聞,如果有報道今天飛機上乘客發病的事,記得拿給我看。”
“哦。”蒲新不明所以,但還是應下了。“那我們現在走嗎?剛聯系過了,接我們的車已經在門口了。”
“嗯,走吧。”
祁燃這次來魔都是來參加一場行業交流峰會的。最初那段困難的時光已經過去,盛遠集團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為了一個小小的零件而四處求人的盛遠,這些年公司在電子與互聯網領域頗有建樹,不卑不亢敢為人先的精神在業內乃至全國都飽受贊譽。
祁燃大學讀的是電子工程專業,大二的時候,他開始參與盛遠集團部分產品元件的研發,他整理數據資料傳回國內,祁盛遠領著研發團隊實踐,不久之后在當時公司最為緊缺的內存器上取得了重大突破。
雖然短短幾年想完全擺脫對進口的依賴還不太現實,但集團內部看到了希望,對手公司也因此重新審視他們的實力。
大學畢業后,祁燃成立了自己的團隊,目標不再是只顧追趕別人的腳步,要想徹底擺脫國外巨頭公司的壓制就必須擁有比他們更先進的技術,這條路漫長且布滿荊棘。
這些年,他一直處于國內和硅谷兩頭奔波的狀態,一邊學習一邊致力研究。
大二那年圣誕節,學校放了一次長假,他第一次回國,高中玩的好的幾個男生約他出去小聚。他想起托宋硯寄到美國的畢業照,上頭除了自己還少了一個人,晃了晃酒杯裝作不經意問道:“對了,咱們班的畢業照怎么只有48八個人?徐知歲沒拍?”
蔣浩邊喝酒邊隨口回:“嗐,你說她呀!她當年不知道什么原因根本就沒參加高考,就跟人間蒸發似的,誰也聯系不上她,同學聚會也沒見她來過一次。”
后來話題被人岔開了,祁燃腦子卻像被人轟了一炮,破碎的信息在腦海炸開一道刺目的白光,回過神來時,五臟六腑都像被人撕碎了,握著酒杯的手背隱隱有青筋浮現。
他幾乎是一秒都待不下去,借口還有事處理提前離了席。
出了包廂的大門,他片刻都等不了地給宋硯撥去了電話,然而那時宋硯已經進了部隊,電子設備不允許隨身攜帶,一連撥了幾個都無人接聽。
他想起了裴子熠,又在通訊錄里亂翻了一通,許久之后才發現自己并沒有他的新號碼——自從那晚深聊,兩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聯系也越來越少,出國留學后僅有的幾次聯系還是通過郵件。
他去了徐知歲之前的家,敲了半天門,沒人開,后來是鄰居看不下去,好心告訴他里頭根本沒人住,說這房子里死過人,擱置一年多了,一直賣不出去。
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驚雷,瞬間壓垮了他緊繃的神經,回去的路上險些出了車禍。
到家后,祁盛遠見他失魂落魄,問起他出了什么事,祁燃一言不發,臉色白的嚇人。但知子莫若父,祁盛遠多少猜出了些原因,這才將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盤托出。
“那孩子的爸爸在你出國那天墜樓身亡了,具體因為什么,圈里人傳的五花八門,說什么的都有,我也不好妄加揣測。只知道后來他們家公司破產了,母女倆也消失在大家的視野里,像是為了刻意避開什么,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里又經歷了什么。沒和你說是因為……那段時間我在國外,知道的也比較遲,就算告訴你了也無法改變什么,徒增悲傷罷了……”
那天祁盛遠似乎說了一堆寬慰他的話,祁燃一句也沒聽進去,腦海里唯有一個想法:父親去世,公司破產,錯失高考,打擊一個接著一個,那樣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而她又是怎么熬過來的呢?
后來祁燃嘗試多方打聽徐知歲的消息,皆無結果,命運總愛開玩笑,誰能想到當日一別竟是十年多的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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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交流會進行的特別順利,盛遠集團從不吝嗇與同行分享經驗,在當前經濟的變革下,唯有合作共贏才能長遠。
交流會結束的當天晚上,主辦方在酒店舉辦了慶功酒會。宴會廳布置得頗有格調,賓客的衣著也顯得十分隆重,尤其在場的年輕女性,一個個濃妝艷抹,禮服華麗。
祁燃記得交流會上男性管理者居多,怎么結束之后反而多了這么多陌生的面孔。
“祁總,你這次的分享真是讓人受益匪淺,沒想到你年紀輕輕還有這樣的格局,實在讓人欽佩。”
入席不到半個小時,這已經是第五個過來與他寒暄的老總了,毫不例外,這人的身邊也跟了個年輕女人。瞧模樣大概二十四五歲,容貌艷麗,身材高挑,卻穿了一件與其氣質并不匹配的純白色輕紗禮服,多少有點故作清純的意思。
祁燃短短掃了來人一眼,禮貌起身與說話之人握手,“哪里,我和盛遠集團還有很多不足之處,將來還要向劉董多多請教。”
被叫做劉董的男人笑意更盛,對祁燃的欣賞又添了幾分,如今年輕這一輩人才輩出,可能像祁燃這樣不驕不躁謙卑有禮的著實少見。
胳膊被人輕輕晃了晃,劉董明白是有人等不及了,偏了偏身子,向祁燃介紹道:“這個是我的小女兒,今年剛剛碩士畢業,說起來也是有緣,她和你還是大學校友呢。”
女人挽了一下耳邊的碎發,抬眸間的嬌羞恰到好處,“學長好,之前我們在校友會上見過一次,我是生物力學專業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祁燃牽了牽唇角,口吻冷漠:“那估計是不記得了,我這人比較臉盲。”
女人笑容僵在臉上。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沒想到祁燃的態度還是這么冷漠,把話都堵死了,分明是不愿跟她多費口舌。
一時間氣氛尷尬,她不知道如何再開口繼續。
這時候,蒲新拿著平板走了過來,停在距離他們兩米的地方,看了看祁燃,欲言又止。
祁燃注意到他,對劉董微微點了下頭,“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請便。”
祁燃放下酒杯欠身離開,走到蒲新跟前問:“怎么了?”
蒲新拿起手里的平板,界面停留在某視頻平臺的新聞上,“有網友拍下了那天飛機上發生的事并且傳到網上,現在許多新聞媒體爭相轉發。您看,就是這個。”
他將平板遞過去并按了播放,畫面隨即切換到某個路人視角,機艙里一片混亂,有人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機組乘務人員緊急求助,一位紫衣女子跟了上來,檢查片刻后回頭說:“麻煩給我一條毛巾。”
那張臉正對鏡頭,祁燃本能地按下暫停……
她的氣質變了,頭發也短了些,精致的五官卻一如從前,祁燃開始相信那天在飛機上自己絕沒有看錯。
屏幕里的女人就是她,徐知歲。
他點開評論,伸出去的指尖輕微顫抖著。
網友紛紛夸贊鏡頭里的女主角做法專業,點贊最多的一條評論是:【三分鐘,我要這個人美心善小姐姐的全部信息。】
底下人回:【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我們醫院的同事,本人比視頻上更漂亮。】
【提名字應該沒關系吧?前不久掛過這個姐姐的號,本人真的好溫柔。】
【說說說,做好事必須留名!】
【帝都長濟醫院,心身醫學科,徐知歲。】
……
祁燃深深吸了一口氣,視線落在那一串簡短的地址上,再也無法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