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裴子熠叫了祁燃一起去學校外面的館子店開小灶。
六中是不允許學生上課期間外出就餐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學校停車場后邊有片圍墻倒了幾塊磚, 比其他地方矮了許多,一些個子高、彈跳力好的男生常常從這里翻出去改善伙食。
剛上高中那會兒, 裴子熠挑剔的胃十分吃不慣食堂那清湯寡水的飯菜,隔三差五就拉著祁燃和宋硯出去下館子。后來裴父縮減了他的零花錢,食堂也在數次整頓后提高了口味, 他才慢慢改了一身公子哥的臭毛病。
上次翻墻是什么時候?兩人都不太記得了, 許久不來, 圍墻邊被人放了幾個廢舊的木頭箱子, 踩著它翻過去省了不少力。
熟門熟路地去了以前時常光顧的小餐館,點了三兩個小菜,老板娘一家是川渝人,辣椒放得跟不要錢似的,幾口菜下肚熱汗呼啦啦往外冒, 在這初夏的天里吃上一頓倒也覺得痛快。
吃完飯, 祁燃主動跑去付錢, 裴子熠按住他掏錢夾的手,故作不悅道:“哎,來之前說好的, 這頓我請客, 怎么能變卦呢?”
祁燃無奈笑笑, 從錢夾里拿出一張十塊的紙筆,走到冰柜前打開門, “那我請你喝飲料, 要什么?”
他習慣性地去拿可樂, 那是裴子熠平時最愛喝的碳酸飲料,別的牌子都不行,只能是百事。然而這次裴子熠卻說:“不如今天喝點酒吧。”
祁燃回頭看他,默了默,把手里的可樂換成了兩罐啤酒。
離上課時間尚早,兩人并不著急回教室。他們在學校本就是惹眼的人物,何況現在各自手里還拿著罐酒,回去這一路頻頻有女生向他們投來古怪的目光。
裴子熠受不了,提議找個地方坐一坐,他們去了學校廢棄已久的后勤樓,如今那里早已成了雜物間和男生們躲著偷偷抽煙的地方。
不過好在這會兒并沒有人,裴子熠三兩下爬上了兩米出頭的矮圍墻,坐在墻頭悠哉悠哉地晃著腳,對底下的祁燃露出得意笑,“怎么樣,身手不錯吧?”
祁燃笑笑,也跟著翻身上了墻,坐在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
從這個角度依稀能看見喧鬧的教學樓。晚自習前的大課間,是一整天里最熱鬧的時段,高一高二的樓層鬧哄哄的,走廊被成群結隊出來放風的少年霸占,見了美女就朝人家吹口哨,與樓上高三的壓抑氣氛形成鮮明對比。
裴子熠仰頭喝了口酒,平日里他是不喜歡這東西的,即便是再低度數的酒精他也覺得苦,可今日再喝只覺得這酒里的苦和他心里的滋味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留學的事準備的怎么樣?”他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祁燃說:“挺順利,上周剛收到斯坦福大學的擬錄取通知,簽證預計月底也能下來了。”
“行啊,不愧是學神,qs世界排名第三的大學你輕輕松松就拿下了!來,為了慶祝你出國念書,不用經歷篩沙子一般的高考,咱倆必須碰一個。”
裴子熠拿起喝得快見底的啤酒與祁燃碰杯,祁燃順勢喝了一大口,淡笑:“別給我帶高帽子了,以你的實力去了也照樣能考上,只是你自己不想罷了。”
“得了吧。”裴子熠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可沒有你那么開明的父母。我媽好不容易混上個副院長,現在一心希望我也能學醫,將來好繼承她的衣缽,我爸呢,最近剛評上正廳,又希望我選個既踏實又輕松的專業,以后跟他混。為這個,夫妻倆在家吵得不可開交,愣是沒一個人問問我的意見,煩都煩死了。”
祁燃垂下頭,嘴角的笑意帶著幾分苦澀。但凡還有別的法子,他也不愿意放棄夢想漂洋過海去那么遠的地方求學,妹妹那么小,爺爺身體不好,還有……
他放心不下的事情還有很多,可這些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說出口了。
裴子熠繼續說:“那你去了那邊之后多久回來一次?”
祁燃瞇了瞇眼睛,“不好說,得到了那邊等一切安定下來了再做打算。”
裴子熠長長嘆息一聲,語氣頗為遺憾,“看來以后再想找你,可就不是穿著拖鞋出門溜達一圈的事了。從小到大咱倆都混在一起,連宋硯都是上了小學之后才認識的,以后早上沒人在我家門口催促我上學,想想還挺舍不得的。嗐,不過這樣也好,國外的學校多自由,聽說每周都有舞會或派對,到處都是金發碧眼身材性感的美女!你小子從小桃花就多,說不定這一去,洋妞也要為你瘋狂了!到時候交了女朋友一定得告訴我啊!”
“我看你是喝多了。”祁燃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撿起手邊的一塊碎石子就往裴子熠膝蓋上扔。他沒用多少力,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最后卻連裴子熠的鞋面也沒碰到。
裴子熠還是笑,“誰說的,我酒量好得很,清醒著呢!”
祁燃斜睨他一眼,并不言語,低頭把玩著手里的易拉罐,手指在瓶口處反復畫圈。裴子熠也安靜了下來,有些失神地望著遠處的稀稀落落淡淡燈光,不知在想什么。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原本還算愉快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不知過了多久,裴子熠突然開口并試圖觀察旁邊人的表情,“有個事想告訴你……我打算追徐知歲了。”
祁燃果然脊背一僵,清明的眼眸里閃過一絲陰霾。漫長的沉默過后是他沙啞又沉悶的聲音,“你喜歡她嗎?”
“當然!”裴子熠想也不想就回答,“起初只是覺得她很特別,后來也不知怎么的每天時不時就會想起她。她和我以前認識的女孩都不一樣,好像永遠明媚得像個小太陽,時而古靈精怪,時而又讓人拿她沒辦法。就像今天的誓師大會,哪個姑娘有她那樣的膽子敢當眾給教導主任一個下馬威,怕是現在還在德育處被老師罵的狗血淋頭吧……”
裴子熠頓了頓,端起手里的酒晃了晃,發現已經一滴不剩,索性直接將罐子丟進了離墻邊不遠的垃圾桶。
“像她這樣的女孩,明里暗里惦記她的人肯定不少,不過沒關系,她很好,我也不賴。如果……”他悄無聲息地看了眼垂頭不語的祁燃,“我是說如果,有人大大方方站出來跟我說‘我也喜歡她’,這也沒什么,都什么年代了,大不了公平競爭唄,你說是吧?”
祁燃那么聰明,應該能聽懂自己的意思,有些事不必挑明,心思大家都懂。可他始終靜若寒潭,像一尊沒有情緒的大理石塑像冰冷地僵坐在那里,這讓裴子熠心里忽然沒了底。
就在他以為今天是等不來祁燃的回答時,祁燃身子終于動了動,緊接著從墻頭上跳了下來。
“裴子熠,我要出國了。”
言簡意賅的幾個字,是他的答案,也是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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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晚自習開始之后,徐知歲終于得以從德育處回來。
她這么一鬧,教導主任被氣得肝顫,直接指著她的鼻子罵,說自己主持了這么多年的誓師大會,還從沒遇見這種事!她一個成績優秀模樣乖巧的好學生,如何能有這么大的膽子?
毫無意問,她被訓得不輕。教導主任罰她當場寫一份兩千字的檢討書,但徐知歲這人平時看上去文文靜靜的,脾氣倔起來還真是三頭牛都拉不回。
她不肯寫,反問主任她錯哪了?她后頭最重要的話不是被他親手掐斷了嗎?既然什么都沒說,僅憑一句“我心里藏著個人,他是我追逐的目標”如何就能定她的罪?專家不也說這是同學間的良性競爭嗎?
在這種如同耍無賴一般的邏輯下,主任啞口無言,竟一時拿她毫無辦法。
就這么僵持了幾個小時,主任敗下陣來,給孫學文打去電話,讓他來教導處領人。
換做平時,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的主任是沒這么好說話的,但這不是只有十多天就要高考了嘛,徐知歲成績優異,實在沒必要因這事耽誤他們本就所剩不多的時間。
孫學文將徐知歲領回了教學樓,徐知歲做好了被班主任耳提面命的準備。然而孫學文只是用手戳了戳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小姑娘啊!膽子忒大!”
然后就從外套右側口袋拿出兩個還冒著熱氣的菜包子遞給她,“你師母親手做的,拿去墊墊肚子。吃完了趕緊回去復習。”
徐知歲忍了一天的眼淚,在那一刻不爭氣地淌了下來。
回到教室,徐知歲在同學們的注視下走回自己的座位。
祁燃的座位又空了,他最近總是這樣,課上到一半突然請假走了,問宋硯只說他家里有事,其余一概不知,而常將“現階段沒有什么比高考重要”的老師們竟也多次默許了他這種做法。
又是一盆冷水悶頭澆下來,人不在,徐知歲甚至沒辦法摸清楚他對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是什么態度。
漠不關心?還是即使她沒能說完最關鍵一句,他仍感受到了她的心意?
答案無從得知。
徐知歲望著那空空的位置發呆,旁邊某人不合時宜地咳了一聲,她聞聲回頭,裴子熠語氣變扭,眼神卻難得地溫柔了下來。
“你……你沒事吧?”
徐知歲沒吭聲,她不想違心地說自己很好,卻又不認為裴子熠是個適合傾訴的對象。
裴子熠愣愣看著她,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被女生追的經歷他有很多,可追女生方面他的經驗完全為零。
他欲言又止,拉開椅子站起身,風一般地從后門溜出教室,幾分鐘后再回來時,手里多了一桶一桶泡好了的方便面。
宋硯鼻子靈,嗅著味道轉過身,看見泡面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餓了?”
裴子熠一把拍開他伸過來的魔爪,默默把泡面往徐知歲的桌邊推了推,“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泡面?”
徐知歲再度扭頭,試圖透過熱騰騰的霧氣觀察他的表情。孫學文給她的包子她沒有吃,泡面也激不起她的食欲,然而她急需什么填滿她空蕩蕩的心,如果心理得不到慰藉,那填滿胃也不錯。
她沒拒絕,當真拿起叉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泡面,微風一吹,整個教室都是香的。
沒一會兒紙碗見了底,裴子熠心滿意足地問:“怎樣?好吃嗎?”
徐知歲面無表情地說:“小賣部的老板應該特別喜歡你。”
“怎么說?”裴子熠摸不清頭腦。
“當然是要感謝你幫他清空庫存,小雞燉蘑菇口味的泡面除了你應該不會再有人買了吧。”
“……雞和蘑菇感受到了這輩子最大的惡意。”裴子熠咬牙。
聽她還有心情開玩笑,裴子熠覺得她應該沒事了,可他哪里知道,冷不丁冒出來的冷笑話只不過是徐知歲自己苦中作樂罷了。
下課之后,秦頤找徐知歲一起去上洗手間。走到沒人的樓梯口,秦頤小心翼翼地問:“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實不相瞞,我今天下午偷偷觀察了祁燃的狀態,他好像并沒有因為大會上的事受到影響。可能他根本就沒聽明白,也可能……”
“他根本就不在意,對吧。”徐知歲淡淡地看向走廊外,夜幕沉沉,僅有的幾顆明星在黑暗中搖搖欲墜,猶如除夕那晚的天氣,只是少了絢爛的焰火,顯得冷清而悲涼。
她說:“可是秦頤……我不甘心。”